银婚(第2/6页)

阿尔玛走进厨房,把煲土豆胡萝卜奶油汤的火拧小。马上人就到齐了,她不是那种客人到齐还手忙脚乱瞎忙活的女主人。她坐在桌旁从容地与客人交谈,如果需要拿什么东西,本可以效力。

本和乔纳森坐进扶手椅,点燃雪茄抽了起来。“你们疯了吧,饭前抽雪茄?”阿尔玛抗议道,可这二位完全沉浸在抽雪茄必不可少的步骤中:剪、点、嘬第一口,根本没听见她的话。

除了安尼塔之外,乔纳森是朋友中唯一一位有时不打招呼就过来小酌一杯、抽支雪茄、随便聊聊的。几乎没有人去拜访他,他单身,住处乱得一塌糊涂:空酒瓶、旧报纸、一摞一摞的书,人们在他家都找不到可以落座的地方。阿尔玛有时去看看他,圣诞夜给他带一瓶香槟酒,生日送个蛋糕,春天捎一把花,但她总是迅速离开那里,因为她觉得在他那儿待久了会窒息。人们难免会惊奇,在这么乱的住宅里,在醉醺醺的状态中,乔纳森居然每隔三四年就能出版一本很有见地的书,而且本本还都卖得不错。阿尔玛在一家书店工作,她知道乔纳森有自己的固定读者群,评论家们也喜欢他,每次都认真地为他的新书在重要报纸的副刊中刊登长篇书评。

当阿尔玛在厨房搅拌土豆胡萝卜奶油汤并把面包放进烤箱加热时,她听到本和乔纳森在谈论黑贝尔[11]和施蒂弗特[12]。本正在阅读施蒂弗特的《晚来的夏日》,并承认:“我觉得此书无聊透顶。大家总都说,应该读《绿衣亨利》,读《没有个性的人》,读《晚来的夏日》。可读这本书对我来说真是一种折磨,我甚至想自己是疯了,要不就是太蠢。”

“哪的话,”乔纳森带着蔑视说,“黑贝尔当年对施蒂弗特的《晚来的夏日》就曾说过:‘谁要能把这本书读完,我为他奉上波兰王冠。’”“结果呢,”本问,“谁有缘戴上波兰王冠呢?”

“说这话的时候波兰王位已经不存在了,”乔纳森狞笑着说,“黑贝尔没有冒任何风险,但他说的没错。去读读《布丽吉塔》,那本书很棒。”

阿尔玛再次坐到他们身旁,把那瓶干邑拿开了。

“不要现在就开喝。”就在她这么说时又有人按门铃。她起身去开门,看见本和乔纳森在她转身时再次拿起酒瓶满上了他们的酒杯,就好像她是空气一般,她的话如同放屁,她不由得耿耿于怀。

她与莱奥和古德龙打招呼的嗓门有些高,还和随后到来的克里斯蒂安与加博尔吻得有些太投入,但她马上又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古德龙一如既往地穿着宽松式衣衫,身上发出一股廉价熏香的味道,有些像鸦片或是麝香,总之很东方,阿尔玛想:她可别把我的整个饭局给搅了。可克里斯蒂安和加博尔身上的香水味也浓得呛人,这么一来倒也无所谓了。为什么同性恋男人总爱置身于香雾之中?在大家忙着挂大衣时阿尔玛赶紧转过身去,免得被熏得打喷嚏。她喜欢克里斯蒂安,也能忍受加博尔,她对同性恋男人没有偏见,近年来她的情色幻想对象已然越来越多地聚焦于女人,而不是男人了。也就是说她对同性性关系并非拘谨、保守和不宽容,但近来她常自问,为什么自己总反感男同性恋伴侣老是打扮得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所有人,毫无例外,从一定岁数起上唇都蓄着灰色小胡须,很少能看到他们身穿潇洒的西装或宽松的大衣,而是把五十岁的肚子硬塞进紧紧的牛仔裤,再配上那种瘟疫般流行的时髦外衣——短皮夹克。有这种必要吗?这么没品位的衣着让她愤慨,她已然无法忍受丑陋的东西,就像安尼塔不能忍受谎言一样,后者的厨房里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请注意您的言谈,这所房子里只容忍真相。这句话是米歇尔·菲佛在一部电影中对肖恩·康纳利说的,安尼塔说:“正是这么回事。从某个时刻起,人只能容忍真相,所有其他的,无论是什么,都在人的心灵中造成痛苦。”

克里斯蒂安和加博尔穿着短皮夹克,后者胳膊上甚至还常挎着个男士小包,毕竟阿尔玛的老朋友克里斯蒂安在她的劝说下如今把这毛病给改了。

“快进来,”她说,“要不本和乔纳森就酩酊大醉了。”

莱奥紧紧抱住阿尔玛说:“衷心祝福,亲爱的!二十五年,我们别人谁也没做到,今后也做不到。”

阿尔玛回应了他的拥抱并小声说:“没人必须做到。这又不是比赛,这不仅仅是纯粹的运气,这你知道。”莱奥说:“嘿,运气,什么是运气?”接着他唱起莱昂纳德·科恩一首歌中的一句:“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他递给她一根大麻烟卷。“给你的,”他说,“想抽时自己抽。”

阿尔玛把大麻烟卷放进衣帽间小柜子的抽屉里,催促大家进了屋。就在大家互致问候时,海因茨和薇薇安也飘然而至,薇薇安穿着让人厌恶的自命不凡的皮大衣[13]。海因茨从自己珍藏的红酒中选出一箱带来当礼物,他是个了不起的红酒行家。薇薇安吻了吻阿尔玛的面颊,话痨地说:“你们结婚时我才十二岁,真是难以想象!”接着她摘下了因室内热度蒙上一层雾气的娜娜·穆斯库莉眼镜擦了起来。

当大家终于在餐桌旁落座时,安尼塔也到了,她总是迟到,总是衣着入时,也总是带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这次带的是一大束花、三瓶香槟,一对送给银婚夫妇的银烛台。她哭了,拥抱着本和阿尔玛喊道:“二十五年,我无法想象!”

“那就别费这个劲,”乔纳森嘟囔道,“反正也总是就最初的那两三年美好,那时还有激情,那是打基础的时期。那之后就是一种混合体了:有偶然性、虚荣心、习惯和毅力。”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安尼塔喊道,几年前她跟乔纳森也曾有过一腿,“你也从未能把一段关系维持到超过两三年。”

“至少你们俩没像许多人那样,过着过着就散了伙。”海因茨试图缓和气氛地说。乔纳森马上回答道:“散伙往往比硬撑着死守在一起强得多。共生是以爱的名义牺牲自我人格。”

“你是想说我们俩是不幸的白痴?”本问道,乔纳森摇了摇头。

“不是,”他说,“但你们彼此靠得太近,就像两棵老树。你们之间不可能再有什么东西生长。”

瞬间一片寂静,阿尔玛又一次感到惊奇,一向被酒气包围着的乔纳森看问题总是那么敏锐,发议论总是一语中的。就好像他因平时的痛苦独处,一旦与他人交往则能火眼金睛地发现所有问题。安尼塔开启了香槟酒的软木塞,阿尔玛从厨房端来煲好的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