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第6/17页)

坐椅的木靠背随着火车的震动把被我靠松了的、出现缝隙的木板晃得直响。我闭上眼,在头脑中描绘着一幅图景:我碰巧在家遇上了一家人全在空袭下丧生。一股无可言喻的厌恶从这种空想中生出。日常与死亡的关系,从没有给过我如此奇妙的厌恶。不是说就连猫临死也要躲起来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死样吗?我看到家人的惨死状,家人看到我的惨死状,这种想象,仅仅是想象,就使呕吐物涌到了我的胸口。死亡这一相同的条件袭击一家,濒死的父母、儿子、女儿全都露出死亡的同感并相互交换一下眼神。这只能认为是天伦之乐合家团圆场景的可恶的复写。我希望自己在他人中间光荣死去,这与希望自己在晴朗的天空下死去的埃阿斯的希腊式心情也不尽相同。我所追求的,是天然自然的自杀。我愿意像之还不狡猾的狐狸满不在乎地傍山而行,并且恰因为自己的无知而被猎师射杀。

——那么,军队不是最理想吗?我寄希望于军队的,不正是这一点吗?但,我为什么那么竭力向军医撒谎呢?为什么说自己已经低烧半年,说自己腰酸背疼得要死,说自己痰中带血,说昨晚还满身虚汗(当让是因为服用了阿司匹林)呢?为什么当我被告知即日回家时,感到若不花一番力气爬上面颊的微笑难以消去呢?为什么我一迈出营门就那么奔跑呢?难道是我的希望被背叛了?自己没有垂头丧气,没有双腿无力,没有步履蹒跚究竟是为什么?

我清楚,军队以为着“死亡”,可前方并没有耸立着值得我逃脱“死亡”的生存。正因为如此,我才难以理解我从营门那么奔跑的力量的源泉。我还是想活下去的,不是吗?即使是以毫无意志的、气喘嘘嘘奔向防空壕的那瞬间似的活法。

突然,我的另外一个声音说:“我当然一次也没有想到过死哟。”这句话解开了我羞耻的疙瘩。虽说难以启齿,但我能够理解。我要说,我对军队的期待只是死,全是假的。因为,我对军队生活怀有一种官能的期待,而且保持这种期待的力量只不过是世人皆怀着的对于原始周于的坚信,只不过是那惟独自己绝不会死去的确信罢了。……

……但是,我实在不愿意这么想。我宁愿感觉自己是个被死亡抛弃的人。我宁愿像外科医生做内脏手术一样,集中微妙的神经,客客气气地凝视着想要死的人被死亡拒绝的奇妙痛苦。我甚至觉得,这颗心快乐得简直达到了邪恶的程度。

校方因与飞机制造厂感情不和,2月份把学生全部撤回,并排下了3月复课、4月去其他工厂的日程。2月末,1000多架飞机飞来空袭。可想而知,所谓3月复课将名存实亡。

这样,等于是在战争最激烈之际给了我们一个月的毫无用处的假期。我们得到的,好比是受潮的烟花。然而,比起领取一袋无太大用场却马上可以派上用场的干面包来,这受潮烟花的馈赠更让我高兴。因为,这礼品像大学给的呆头呆脑的东西。——眼下这时代,毫无用处的本身就是了不起的礼品呢?

我的感冒好了,几天后接到了草野母亲打来的电话。电话上说,驻扎在M市附近的草野所在的部队3月10日允许第一次会面,问我去不去。

我当即答应下来并为商定这事迅速去了草野家。一般认为傍晚至8点这段时间内最安全。草野家刚吃过饭。草野的母亲是个寡妇。我被让到了他母亲和三个妹妹所在地炉旁。他母亲向我介绍了那弹琴的少女,这才知道她叫园子。因为她和著名钢琴家I夫人重名,我就以那次听到的琴声为题,略带揶揄地开了几句玩笑。19岁的她在昏暗的遮光灯灯影下涨红了脸,没有开口。园子穿着红色的皮夹克。

3月9日的早晨,我去了草野家附近的车站,在走廊等待草野家的人。清晰可见隔着铁路的一家家店铺,因强行疏散而濒临倒塌。房屋发出的嘎渣嘎渣声,撕碎了清冽早春的大气。有些破裂的房屋中还露出了耀眼的新木纹。

早晨尚有寒意。近几天没有听到过警报声。其间被擦拭得越来越明澄的空气,现在已经露出即将崩溃之态而绷紧了纤细的神经。大气简直是一经弹拨便会雅声四起的琴弦,使人想到那瞬间过后就要达到音乐高度的、充满丰饶虚无的静寂。就连落在人影皆无的月台上的冷冰冰的阳光,也因预感到某种类似音乐的东西而战栗不已。

这时,对面的台阶上有一个穿蓝色大衣的少女走下来。她扯着妹妹的手,照顾着妹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拾级而下。另外一个十五六岁的妹妹,耐不住这慢条斯理的行进,沿着空荡荡的台阶故意左拐右绕,但并没有飞快跑下。

园子似乎还没有发现我,可我看她看得很清楚。有生以来,我从没有感到过女性竟有着如此动人的美。我的胸瞠激烈跳动,我的心灵变得纯净。我这么写,想必从头读下来的读者难以相信。要说原因的话,因为,一来我对额田的姐姐有人为的单相思,二来我又有这激烈跳动的胸膛,可是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两者加以区分。因为,我现在没有理由置那时的深刻剖析于不顾。因为,真的那么做,写作这一行为一开始就成了徒劳,人们会认为我写的只不过是我随心所欲的产物而已。还因为,我为此必须前后呼应才能万事OK。但是,我的一部分准确记忆告诉我,如今的我与过去的我存在着一点差异。那,就是悔恨。

园子又下了两三级台阶时发现了我。只见她寒气中更透水灵,双颊绯红地笑了。她那黑眸子圆大、眼皮有几分沉重、若带困意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随即,她把小妹交给了十五六岁的妹妹,身姿轻柔若摇曳之光一般顺走廊奔我而来。

我看到是早晨向我跑来,而不是我从小就生硬勾画的、作为肉的属性的女人。若是那种人,我虚情假意地迎上去就行了。然而,让人困惑的是,我的直感使我发现了惟独从园子这里才可以发现的自己的另外的一种东西。这是一种自己无法与园子等值的深深的虔敬之感,而不是什么龌龊的自卑。当我看到每瞬过后都更加接近的园子时,一股无法排遣的悲哀袭上我心。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一种可以动摇我存在根基般的悲哀。我以前看女性,从来都是怀着孩子式的好奇和虚假的肉感这人工合金的感情,从来没有哪一次能够这样最初的一瞥心灵就被如此深沉、如此无法解释、绝非伪装的悲哀所震撼过。我意识到这是悔恨。然而,我有给予我悔恨资格的罪孽吗?难道说有什么先于罪孽的悔恨不成?这显然是个矛盾。是我生存本身的悔恨吗?难道是她的身影把这悔恨从我身上唤醒?或许,这正是罪孽的预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