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第2/8页)

他头戴呢礼帽,身穿高级大衣,围着围巾,身边带着一个穿着拐红色大衣的女人,一眼就能辨出是个艺技。这张桃红色的丰满的男人脸有点异样,带有一种娃娃脸般的清洁感、高高的鼻子,这是一张普通中年绅士不易看见的脸……这不是外人,正是老师其人的面部特征。呢礼帽几乎遮住了他的这张面部特征。

尽管我这方面是没有任何内疚的,却反而害怕被对方发现。因为那一瞬间,我泛起了一股想逃避的心绪,不愿成为老师便装外游的目击者、见证人,不愿同老师在无言中结下信赖和不信赖的相互交织的关系。

这时,一只黑狗混在正月之夜的杂沓的人群中。这黑长毛狮子狗似乎很习惯在这种人群中穿梭,从美貌女人的大衣之间、从混有穿着军大衣的行人的脚边,伶俐地拥来挤去,在各个商店门前转悠。它在圣护院八桥的一家昔日专卖名糕点的店铺门前嗅着味儿。店铺灯火通明,这时我才看清狗的脸,它的一只眼睛已经溃烂,聚在溃烂了的眼睛的眼角上的眼屎和血迹,就像玛瑙;另一只健全的眼睛盯着地面。这长毛狮子狗的脊背上带有一块烫伤的伤疤,结成一束成团的硬毛,格外显眼。

不知为什么,狗竟惹起了我的关心。大概是因为狗在内心顽固地抱着另一个与这里明亮而繁华的屋宇林比的市街全然不同的世界。狗在徘徊。狗走在只有嗅觉的黑暗的世界上,这与人类的市街重叠起来了。毋宁说,灯火、唱片的歌声和笑声,被执拗的黑暗的臭味所威胁。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臭味的秩序最确实,纠缠在狗的潮湿的脚下的尿臭味儿,同人类的内脏和器官散发出来的隐微的恶臭确实地联系在一起了。

天气奇寒。两三个像是于黑市买卖的年轻人,揪下了装饰在人家门前的松枝——虽已过了新年,却还没将门前的松枝取下--走了过去。他们张开戴着新庆手套的巴掌,在互相竞赛。一人的掌心上仅有几片松叶,另一人的掌心完整地留下一小校松枝。这伙黑市商人边笑边走了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竟随狗走了起来。狗时隐时现。在通往河原町的路上拐了弯。我就这样来到了比新京极还黑暗的电车路旁的人行道上。狗的踪影消失了。我停下脚步,左顾右盼,甚至走到电车路的边上,探寻狗的踪迹。

这时一辆光亮的出租汽车在我面前夏然而止。车门打开了,女人先上了车。我不由得往那边瞧了瞧。一个紧跟着女人上车的汉子,突然注意到我,在那里呆然不动。

原来他就是老师。为什么方才同我擦身而过的老师和那女人转了一圈后又复与我相遇呢?我不得而知。总之,他就是老师,先行上车的女人身穿的大衣的褐红色,以及方才见过的颜色都留在我的记忆里。

这回我无法躲避了。但是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还没有发出声音,给巴就在我的嘴里沸滚开了。我终于做出了连自己都想像不到的表情来。我莫名地对着老师莞尔一笑。

我无法说清这种笑从何而来。这种笑似乎是从外部来,突然贴在我的嘴边。老师看见我的笑,顿时脸色都变了。

“混帐!你要跟踪我吗?”

斥声刚一落地,老师马上斜视了我一眼,尔后上车,使劲关上了车门,出租汽车就开走了。这时我才恍然,方才在新京极,老师确实早已发现我了。

翌日,我等待着老师把我唤去训斥一番。这应该成为我解释的一个机会。然而,与上回发生踩踏娼妇的事件一样,从次日起老师就开始了他的无言的放任的拷问。

恰好这个时候,我又接到了母亲的来信。结束语依然是:她只为盼我当鹿苑寺住持的那天到来而活下去!

“混帐!你要跟踪我吗?”老师这一声大喝,使人越反思越觉得不合适。再说,假如他是一位诙谐豪放、磊落大方的地道的禅僧,那么他就不会把这种庸俗的斥责倾泻在他的弟子身上。相反,会吐露出一句更有效的、更精辟的话来。事态发展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事后回想来,那时老师一定误解了我,以为我故意跟踪他,最后带着抓到狐狸尾巴似的表情嘲笑了他。他多半是狼狈周章,不由自主地露出那副怒相来的。

不管怎么说,老师的无言,又形成一种不安,天天压在我的身上。老师的存在变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恍如在眼前烦人地飞来飞去的飞蛾的影子。按照惯例,老师应邀外出做法事时,是会由一两名待僧陪同的,原先一定是由副司陪伴,最近实行所谓民主化,便由副司、殿司、我以及另两名弟子等五人轮流承担。至今人们还常常背地里议论舍监的好挑剔,舍监入伍后战死了。因此,会监一职由现年45岁的副司兼任。鹤川逝世后,又补充了一名弟子。

正在这个时候,同属相国寺的有阅历的某寺住持仙游了。老师应邀参加新任住持的太庙仪式,这次轮到我做陪同。老师没有故意排斥我不许我作陪,我也就由衷地盼望:也许在往返途中会有机会向他解释清楚的吧。临行的头天晚上,又追加一名新太庙的弟子作陪,我所寄予的期望,一半已成了泡影。

熟悉五山文学①的人,无疑还会记得康安元年石室善玖进京都万寿寺时解说佛法的妙语的事。新任住持就职时,是从山门经由佛殿、土地堂,最后步入方丈室,每经一处都留下了解释佛法的妙语——

①五山文学:日本镜仓时代末期和南北朝时代所盛行的镜仓及京都的五山禅俗所作双诗文。

住持内心翻滚着就任新职的喜悦,指着山门自豪地说:

“天城九重内,帝城万寿门。空手拨关键,赤脚登昆仑。”

开始焚香,举行了向自法师献上谢恩香的嗣法香仪式。昔日禅宗不拘惯例,非常重视个人省悟的源流,在这样的时代,与其说是师父决定弟子,毋宁说是弟子选择师父。弟子不仅接受最初投业的师父,还接受各方师父的证明悟道的熟达程度,并且必须在献嗣法香时解释佛法的妙语里公开自己心目中拟承继其法的师父的名字。

我一边观察这种明朗的焚香仪式,一边苦苦思索:倘使我继嗣鹿苑寺,在献嗣香的时候,能按惯例宣告老师的名字吗?也许我会打破七百年来的惯例,宣告别的名字吧。早春的下午,方丈室冷飕飕的,室内弥漫着五种香的香气,摆在佛具后面的闪闪发光的璎珞、绕在主佛像背后的灿烂夺目的光环、并列而坐的僧侣们的袈裟色彩……我幻想着假如有一天我也能在那里焚上嗣法昏……我在心里描绘着我变成了新任住持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