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云焰

报纸报道二百一十日可望平安无事地度过,可是二百一十日的前夕,来了台风。

当然几天以前信吾就读过这段报道,现在都忘却了,也许不能叫做天气预报吧。因为临近还会有预报,也有警报。

“今天早点回家吧。”信吾邀修一回家。

女办事员英子协助信吾做好回家的准备,然后自己也匆匆忙忙做好准备。她穿上一件透明的白色雨衣,胸部依然是扁平的。

自从带英子去跳舞,发现她的Rx房难看以来,信吾无意中反而更加注目了。

英子随后跑步似的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同信吾他们并排站在公司门口。大概是下雨的缘故,她的脸部没有重新化妆。

“你回哪儿去?”信吾欲言又止。恐怕他已经问过二十次了,可总是记不住。

在镰仓站下了车的人们都站在屋檐下,眼巴巴地望着风雨交加的情景。

他们一来到门前种植葵花的人家附近,《巴黎节》①主题歌的歌声就夹在风声雨声中传了过来。

“她真悠然自在啊!”修一说。

他们两人都知道,这是菊子在放丽丝?戈蒂②的唱片。

歌曲一终,又从头放了一遍。

传来的歌声,夹杂着拉木板套窗的声响。

他们两人还听见菊子一边关木板套窗,一边和着唱片唱起来的歌声。

由于暴风雨和歌唱,菊子没有留意到他们两人已经从大门走进了门厅。

“真够呛!鞋子里进水了。”修一说着在门厅处把鞋子脱了下来。

信吾就这么浑身湿漉漉地走进了屋里。

“唷!回来了。”菊子走了过来。她满脸喜气洋洋。

修一把手中拎着的袜子递给了她。

①1933年鲁涅库列尔导演的影片《LeQuatorzeJuillet》日文译作《巴黎节》。

②丽丝?戈蒂(1908—),法国女民歌手。

“唉哟!爸爸也淋湿了吧。”菊子说。

唱片放完了。菊子又把唱针放在唱片开始的地方重放一遍,然后抱起他们两人儒湿了的西服就要离开。

修一一边系腰带一边说:

“菊子,你真悠闲啊,附近都听见呐。”

“我害怕才放唱片的。惦挂着您们两人,沉不住气啊。”

菊子手舞足蹈,仿佛对暴风雨着了迷似的。

她走到厨房里给信吾沏茶,嘴里还轻声哼着这首曲子。

这本巴黎民歌集是修一喜欢才买回来的。

修一懂法语。菊子不懂。修一教她发音,她再跟着唱片反复学,唱得还算不错。据说主演《巴黎节》的丽丝?戈蒂经历过千辛万苦,挣扎着生活过来的。这种滋味,菊子是体会不到的。可是,菊子对自己这种不熟练的轻歌,也觉着很有乐趣。

菊子出嫁的时候,女校的同学们赠送给她一套世界摇篮”曲的唱片。新婚期间,她常放这些摇篮曲。没有人在场时,她就和着唱片悄悄地唱起来。

信吾被这种甜美的人情吸引住了。

信吾暗自佩服,这不愧是女人的祝福。他觉得菊子一边在听摇篮曲,一边似乎沉湎在少女时代的追忆之中。

他曾对菊子说过:“在我的葬礼上,只希望放这张摇篮曲的唱片就够了,不要念经,也不要读悼辞。”这句话虽不是十分认真,却顿时催人泪下。

菊子至今还没生育孩子,看样子她对摇篮曲的唱片听腻了,近来也不听了。

《巴黎节》的歌声接近尾声,突然低沉,消失了。

“停电啦!”保子在饭厅里说。

“停电了。今天不会再来电啦。”菊子把电唱机关掉说,“妈妈,早点开饭吧。”

晚饭的时候,贼风把微弱的烛光吹灭了三四回。

暴风雨声的远方,传来了似是海啸的鸣声。海啸声、风雨声更令人感到可怕。

吹灭了的枕边蜡烛的臭味,在信吾的鼻尖前飘忽不散。

房屋有点摇晃,保子在铺盖上找火柴。像是要确认一下,又像是要让信吾听见似的,她将火柴盒晃了晃,发出了声响。

尔后又去找信吾的手。不是握手,只是轻轻地触了触。

“不要紧吧?”

“没事儿。就是外头的东西被刮跑也不能出去。”

“房子家大概不要紧吧?”

“房子家吗?”信吾忘了,“哦,大概不要紧吧。暴风雨的晚上,夫妻俩还不亲亲密密睡个早觉吗。”

“能睡得着吗?”保子岔开信吾的话头,便缄默不语了。

传来了修一和菊子的话声。菊子在撒娇。

过了一会儿,保子接着说:

“家里有两个孩子,跟咱家可不同。”

“再说,她婆婆的腿脚不灵便。神经痛也不知怎么样了。”

“对,对,房子这么一走,相原就得背他母亲啦。”

“腿脚站不住吗?”

“听说还能动。不过,这场暴风雨……那家真忧郁啊!”

六十三岁的保子吐出“忧郁啊”这个词,信吾觉得挺滑稽,说:“到处都忧郁嘛。”

“报纸登过‘女人一生当中梳过各式各样的发型’的话,说得真动听。”

“报上都登了些什么?”

据保子说,这是一个专画美女像的男画家,为了悼念最近过世的专画美女像的女画家写的一篇文章的头一句话。

不过,那篇文章恰恰同保子所说的那句话相反,据说那位女画家没有梳过各式各样的发型。她打自二十岁至七十五岁去世止,大致五十年间,一直梳的是一种全发①发型。

①原文为“囗发栉卷”,即将所有的头发都缠在头顶的梳子上的一种日本发型。

保子对一辈子只梳全发发型的人虽很钦佩,但她不谈这一点,却对“女人一生当中梳过各式各样的发型”这句话感慨万千。

保子有个习惯,就是每隔几天把读过的报纸汇集起来,再从里面挑选着阅读。所以,她是说哪一天的消息也不知道。再说,她又爱听晚间九点的新闻解说,常常说出一些出乎意外的话来。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今后房子也会梳各式各样的发型呢?”信吾探询了一句。

“是啊,女人嘛。不过,大概不会像从前我们梳日本发型那样多变化了吧。要是房子有菊子那样标致,常常变换发型倒是桩乐事。”

“我说呀,房子来了,遭到了相当的冷遇。我想房子是绝望地回娘家来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的情绪传染给我了吗?你只疼爱菊子。”

“哪儿的话。你借口!”

“是这样嘛。你过去就讨厌房子,只喜欢修一,不是吗?你就是这样的人。事到如今,修一在外有了情妇,你什么也没说,只顾一个劲地怜恤菊子,这样做反而更残酷啊。那孩子觉得别让爸爸难堪,才不敢忌妒。这是一种忧郁啊。要是台风能把这些都刮跑就好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