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坟群(第2/3页)

“我叫尾形。”信吾说。

绢子没有应声。

池田也走过来,在小桌边面对信吾落坐下来之后,马上说道:

“客人呆了好长时间了。”

绢子沉默不语。她那张明朗的脸庞,也许是没有显露出反感或困惑的缘故,毋宁说像要哭的样子。信吾想起来了,修一在这家中喝得酪配大醉,逼池田唱歌时,绢子就哭泣了。

绢子似是从闷热的大街上急匆匆地赶回家来的,她满脸通红,可以看出她那丰满的胸脯在起伏。

信吾无法说出带刺的话儿来了。

“我来见你,有点奇怪吧。不过,即使不来见你……我要说的话,你大概也会想象到吧。”

绢子还是没有应声。

“当然,我是说修一的事。”

“要是修一的事,没什么可说的。您是不是要让我赔礼道歉呢?”绢子猛地顶撞了一句。

“不。是我应该向你道歉。”

“我和修一已经分手了。再也不会给府上添麻烦啦。”绢子说着望了望池田,“这样可以了吧?”

信吾吞吞吐吐,终于说出了一句:

“孩子还是留下来了嘛,不是吗?”

绢子脸色倏地刷白,她使尽全身的力气说:

“您说什么呀?!我听不明白。”她声音低沉,显得更嘶哑了。

“太失礼了,请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这种事,非要我回答不可吗?一个女人想要孩子,旁人怎么能阻挠得了呢?男人哪能明白哟。”

绢子快嘴地把话说完,双眼已经噙满泪水了。

“你说旁人,可我是修一的父亲啊!你的孩子理应有父亲吧。”

“没有。战争寡妇下了决心把私生子生下来。我别无所求,只请您让我把孩子生下来。您很慈悲,请您发发善心吧。孩子在我腹中,是属于我的。”

“也许是吧。不过,以后你结婚还会生孩子的……何必非要现在生下这个不自然的孩子呢。”

“有什么不自然的呢?”

“这个嘛……”

“再说,我今后不一定结婚,也不一定会有孩子,难道您是在说上帝似的预言?先前,我就没有孩子嘛。”

“就以现今孩子父亲的关系来说,孩子和你都会很痛苦的。”

“战死者的孩子有的是,他们都在折磨着母亲啊!只要您想到战争期间去了南方,甚至还留下混血儿这种事就行啦。男人早就忘却了的孩子,女人却把孩子抚养起来。”

“我是说修一的孩子。”

“只要不用府上照顾,总可以吧。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哭着央求您们的。再说我和修一已经分手了。”

“恐怕不能这么说吧。有了孩子,难免要留下长长的尾巴,父与子的缘分有时是切也切不断的啊!”

“不,不是修一的孩子。”

“你大概也知道修一的妻子不生孩子的事了吧。”

“当妻子的要生多少就能生多少嘛。假如不怀孕,她会后悔的。对于条件优越的太太来说,她是不会了解我的心情的。”

“你也不了解菊子的心情。”

信吾终于脱口说出菊子的名字来。

“是修一让您来的吗?”绢子诘问似的说。“修一对我说:不许你生孩子。他打我、踩我、踢我,要把我拽到医生那儿去,还硬把我从二楼拖下来。他用这种暴力行为或耍弄花招来对待我,难道不是对自己的妻子已经尽到情义了吗?”

信吾哭丧着脸。绢子回头望了望池田,说:

“够厉害的,对吧?”

池田点了点头,尔后对信吾说:

“绢子从现在起就将剪裁西服剩下的布料积存起来,估计足够给孩子做裤子用的了。”

“我挨了一脚,担心胎儿受影响,就去看医生了。”绢子接着说,“我对修一说:这胎儿不是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就这样,我们分手了。他也就不来了。”

“这么说来,是别人的……?”

“是的。您这样理解,很好。”

绢子抬起脸来。她刚才就开始流泪了,现在新的泪水又从脸颊上流淌下来。

信吾束手无策。绢子似是很美。仔细端详她的五官长相并不美,可乍一看却给人是个美人的印象。

然而,人不可貌相,绢子这样一位女性表面温顺,实际上对信吾却一步也不相让。

信吾垂头丧气,从绢子的家走了出来。

绢子接受了信吾给她的支票。

“倘使你同修一完全继绝关系,还是接受的好。”池田爽快地说。

绢子也点了点头。

“是吗?这是断绝关系后给的一笔钱?我成了有资格拿这笔钱的人啰。要写收据吗?”

信吾雇了一辆出租汽车。他无法判断:绢子会同修一再度言归于好,去做人工流产呢?还是就此断绝关系?

绢子对修一的态度和对信吾的来访都很反感,心情十分激动。然而,这仿佛也表明一个女人渴望孩子的哀切愿望是多么的强烈啊。

让修一再度接近她也是危险的。可是,就这样下去,她会把孩子生下来的。

倘若如绢子所说的,这是别人的孩子那就好了。可是修一连这点也闹不清。绢子赌气就这样说,修一也就这样轻易地相信了。要是事后不引起纠纷,倒也天下太平,然而生下的孩子却是铁一般的事实。即使自己死后,自己不认识的孙子仍将会继续活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信吾嘟嚷了一句。

相原决心同姘妇双双情死后,便仓促地提出了离婚的申请。由自己来收养女儿和两个外孙。修一就算同那个女人分手,可孩子总会在一个地方生存的吧。这两桩事难道不都是没有彻底解决而敷衍一时吗?

对任何人的幸福,自己都无能为力。

回想起自己同绢子的那番笨拙的对话,就感到懊丧不已。

信吾本来打算从东京站迳直回家,可看过兜里朋友的名片之后,他就驱车绕到筑地的邸宅去了。

本想向朋友倾诉衷肠,但同两个艺妓一喝醉酒,话就不成体统了。

信吾想起,有一回宴罢归途,在车上他曾让一个年轻的艺妓坐在自己的膝上。这女孩子一来,友人就时不时地说些无聊的话,诸如什么不可轻视啦,很有眼力啦等等。信吾记不清她的容貌,却还记得她的名字。对信吾来说,这已是很了不起的事。话又说回来,她是个可怜又文雅的艺妓。

信吾和她进了小房间里。信吾什么也没做。

不知不觉间,女子安详地将脸贴在信吾的胸前。信吾正想她是不是在卖弄风情?这时,她却像是已人梦了。

“睡着了吗?”信吾望了望她,但她紧贴着自己,看不见她的脸。

信吾莞尔一笑。信吾对这个把脸紧贴在自己胸前、安静地入睡的女子,感到一种温馨的慰藉。她比菊子小四五岁,大概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