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秋鱼(第3/4页)

“就因为女子有点与众不同,你才让女子养儿育女,这样做行吗?”

“不是我所希望的嘛。要说希望的,毋宁说是女方。”

信吾不言语了。

“在横滨下车的那个女子,她是自由的嘛。”

“什么叫自由?”

“她不结婚,有人邀请就来。表面显得高雅,实际上她过的不是正经的生活,才显得这样不安稳,这样劳顿的嘛。”

对修一的观察,信吾不禁有点生畏了。

“你这个人也真烦人啊,什么时候竟堕落到这种地步。”

“就说菊子吧,她是自由的,是真的自由的嘛。不是士兵,也不是囚犯。”修一以挑战似的口吻抖落出来。

“说自己的妻子是自由的,意味着什么呢?难道你对菊子也说这种话吗?”

“由爸爸去对菊子说吧。”

信吾极力忍耐着说:

“就是说,你要对我说,让你跟菊子离婚吗?”

“不是。”修一也压低了嗓门儿,“我只是提到在横滨下车的那个女子是自由的……那个女子同菊子的年龄相仿,所以爸爸才觉得那两个人很像是父女,不是吗?”

“什么?”

信吾遭此突然袭击,呆然若失了。

“不是。如果他们不是父女,那不简直是相似得出奇了吗?”

“不过,也不像爸爸所说的那样感动人嘛。”

“不,我深受感动啊!”信吾回答说。可是修一说出菊子已在信吾的心里,信吾噎住嗓子了。

扛着枫枝的乘客在大船下了车,信吾目送着枫校从月台远去之后说:

“回信州去赏红叶好不好?保子和菊子也一起去。”

“是啊。不过,我对红叶什么的不感兴趣。”

“真想看看故乡的山啊!保子在梦中都梦见自己的家园荒芜了。”

“荒芜了。”

“如果不趁现在还能修整动手修修,恐怕就全荒芜了。”

“房架还坚固,不至于散架,可一旦要修整……修整后又打算做什么用呢?”

“啊,或许作我们的养老地方,或许有朝一日你们会疏散去的。”

“这回我留下看家吧。菊子还没见过爸爸的老家是什么样的,还是让她去看看吧。”

“近来菊子怎么样?”

“打自我了结了同那个女人的关系以后,菊子也有点厌倦了吧。”

信吾苦笑了。

星期日下午,修一好像又去钓鱼池钓鱼了。

信吾把晾晒在廊道上的座垫排成一行,枕着胳膊躺在上面,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下,暖融融的。

阿照也躺在廊道前的放鞋的石板上。

在饭厅里,保子将近十天的报纸摞在膝上,一张张地阅读着。

一看到自以为有趣的消息,保子便念给信吾听。因为习以为常,信吾爱理不理地说:

“星期天保子不要再看报了好不好。”说罢,信吾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菊子正在客厅的壁龛前插土瓜。

“菊子,那上瓜是长在后山上的吧。”

“嗯。因为很美,所以……”

“山上还有吧。”

“有。山上还剩下五六个。”

菊子手中的藤蔓上挂着三个瓜。

每天早晨洗脸的时候,信吾都从芒草的上方看到后山上的着了色的土瓜。一放在客厅里,土瓜红得更加鲜艳夺目了。

信吾望着土瓜的时候,菊子的身影也跳入他的眼帘。

她那从下巴颏儿到脖颈的线条优美得无法形容。信吾心想:一代是无法产生出这种线条来的,大概是经过好几代的血统才能产生的美吧。信吾不由地感伤起来。

可能是由于发型的关系,脖颈格外显眼,菊子多少有点消瘦了。

菊子的细长脖颈线条很美,信吾也是很清楚的。不过,在恰当距离的地方从躺着的角度望去,就愈加艳美了。

或许也是由于秋天的光线柔和的缘故吧。

从下巴颏儿到脖颈的线条还飘逸着菊子那少女般的风采。

然而,这线条柔和而缓缓胀起以后,那少女的风采就逐渐消失了。

“还有一条,就一条……”保子招呼信吾,“这条很有趣嘿。”

“是吗?”

“是美国方面报道的,说:纽约州一个叫水牛的地方,水牛……有个男人因车祸,掉了一只左耳朵,去找医生了。医生旋即飞跑到肇事现场,找那只血淋淋的耳朵,捡回来后,立即把它在伤口处再植上。听说,至今再植情况良好。”

“据说手指被切断,即时也能再植,而且能再植得很好。”

“是吗。”

保子看了一会儿其他消息,仿佛又想起来似地说:

“夫妇也是这样的啊,分居不久又重聚,有时也相处很好吧。分居时间太长,可就……”

“你说的什么啊?”信吾似问非问地说。

“就说房子的情况吧,不就是这样的吗?”

“相原失踪了,生死不明。”信吾轻声地答道。

“他的行踪只需一调查就能知道,不过……眼下可不知怎么样。”

“这是老丈母娘恋恋不舍啊!他们的离婚申请书不是早就提出来了吗?请不要指望了吧。”

“所谓不要指望,这是我年轻时起就心满意足了。可是房子就那样带着两个孩子在身边,我总觉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信吾沉默不语了。

“房子长相又不好看。即使有机会再婚,她扔下两个孩子再嫁,不管怎么说,菊子也太可怜了。”

“倘使这样,菊子他们当然就要迁出单过啰。孩子由外婆来抚养。”

“我嘛,虽说不是不肯卖力气,不过你以为我六十几岁了?”

“那就只好尽人情,听天由命了。房子上哪儿去了?”

“去看大佛了。有时孩子也真奇怪。有一回里子去看大佛的归途,险些给汽车压了。可是,她是喜欢大佛,总想去看看呐。”

“不会是爱上大佛了吧?”

“好像是爱上大佛了。”

“哦?”

“房子不回老家去吗?她可以去继承家产嘛。”

“老家的家产不需要什么人去继承。”信吾斩钉截铁地说。

保子沉默下来,继续读报。

“爸爸!”这回是菊子呼喊道。“听妈妈说关于耳朵的故事以后,才想起有一回爸爸说:‘世上能不能把头从躯体上卸下来,存放到医院,让院方清洗或修缮呢?’对吧?”

“对,对。那是观赏附近的向日葵之后说的。近来仿佛越发有这种必要了。忘记怎样结领带了,或许不久连把报纸颠倒过来读也若无其事啦!”

“我也经常想起这件事,还想过把脑袋存放在医院里试试呢。”

信吾望了望菊子。

“嗯。因为每晚都要把脑袋存放在睡眠医院里啊!可能是年龄的缘故吧,我经常做梦。我曾在什么地方读过一首诗,诗曰:心中有痛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现实的继续的梦。我的梦,并非现实的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