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体的继承者(第4/10页)


我不想再听了。首先,我厌恶这话里面的暗示,亦即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我可能理解迟钝,就是因为缺乏像氧气这样可命名、可测量的普通的东西。“产道”这个词让我联想起一条笔直的血河。我想象着当莫伊拉姑妈呻吟着努力生产的时候,鲍博·奥利芬特姑父抬着她沉重的布满血管的大腿的样子。之后每次见到他我总会想起。我们每每会看到他在自己家里,坐在收音机旁,抽着烟斗,听《波士顿黑人》或《警察巡逻》节目,伴着轮胎尖利的声音和枪弹爆裂声,严肃地点着坚果一样的秃头。他抬着莫伊拉姑妈的大腿时也抽着烟斗吗,她乱动乱叫时他也会认真地表示同意吗,就像他对待波士顿的黑人暴乱一样?

也许因为这个故事的缘故,对我来说,莫伊拉姑妈散发出的阴沉气息,带有一种妇产科的气味,像她腿上有绒毛的涂了橡胶液的绷带一样。我现在知道她受过很多病痛的折磨:静脉曲张、痔疮、子宫下垂、卵巢囊肿、发炎、流产、肿块和不同地方有结石,作为女性生活灾难的幸存者,她要沉重而小心地移动,她身上有很多故事可讲。她坐在阳台的柳条摇椅上,尽管天气很热,仍然穿着庄重的多层的裙子,色彩暗淡,点缀着颤抖的珠子,一顶大帽子好像穆斯林的头巾,土色的长筒袜,有时会翻卷下来,让绷带“透口气”。至于婚姻,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如果你把她和她的两个妹妹相比,她们能很迅速地跳起身,散发出清新健康的气息,偶尔还不以为然地提到她们腰身的尺寸。而莫伊拉姑妈,甚至站起坐下,在摇椅上动一动,都会埋怨地嘟囔着,不知不觉,自然流畅,就像打嗝或放屁一样。

她讲波特菲尔德的事。那儿不像诸伯利这么干燥,主街上有两个面对面的啤酒屋,每家旅馆里也都有啤酒屋。星期六晚上或星期天早上,街上会发生恐怖的打架斗殴事件。莫伊拉姑妈的房子离主街只有半个街区远,靠近人行道。从发黑的前窗,她看见男人们像野人一样叫喊,一辆车翻了,撞到电话线杆上,压碎的方向盘插进了司机的心脏;她看见两个男人拖着一个喝醉酒的站都站不起来的女孩,她在街上撒尿,撒在衣服里。她把粉刷的栅栏上醉鬼的呕吐物擦洗掉。所有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不仅是星期六的醉鬼,杂货商、邻居和投递报纸的男孩,都会骗人,粗鲁,作奸犯科。莫伊拉姑妈悠闲地讲着这些故事,她的声音能弥漫上一整天,弥漫在院子里,像黑色的油脂,埃尔斯佩思姑妈和格雷斯姑妈会同情地看着她。

“哎呀,不行,那可不能容忍!”

“我们在这里不知有多幸运。”

接着她们会跑进跑出,取来成杯的茶,成杯的柠檬汁,新涂了黄油的发酵粉饼干,玛撒·华盛顿蛋糕,加了葡萄干的糕饼,还有沾椰粉的小水果蜜饯,可供小口细品的美味。

玛丽·艾格尼丝坐在那里听着,微笑着。她对我微笑。这并不是毫无狡诈的笑,而是一个专横跋扈,甚至有点儿手腕的人教给小孩子的社交礼仪,任何人都不可能通过恐惧和习惯而学会的那种微笑。她戴着眼镜,黑发剪短,绑成一束,细细的橄榄色脖子上有皮刺。莫伊拉姑妈把她打扮得像个高中生,尽管她从来没有念过高中,腰身宽松的格子花呢褶裙,仔细洗好的过大的长袖白色上衣。她没有化妆,没有涂粉盖住嘴角柔和的黑色汗毛。她以苛刻的、恃强凌弱的语气对我说话,并不仅仅是嘲讽,而是在模仿嘲讽,模仿她听过的某些苛刻快活的人的腔调,也许是店员和小孩子说话的口气。

“你那是干什么呢?”她走过来,发现我在透过前门附近的彩色玻璃窗格张望。她把眼睛凑到红色的玻璃前面。

“院子着火了!”她嘲笑地对我说,好像是我说了刚才的话。

其他时候,她会藏在黑暗的厅里,跳出来从后面抓住我,用手捂住我的眼睛。“猜猜是谁,是谁呀!”她会捏我,掐我,搔我的胳肢窝,直到我尖叫起来。她的手又热又干,她的拥抱很热烈。我极力挣脱,但是不能像我在学校骂别人那样骂她、朝她吐口水或拽她的头发,因为她的年龄—她名义上是个大人—还有她受保护的地位。所以,我认为她是一个恃强凌弱之人而且明说我恨她—但不是在詹肯湾。同时,我好奇且并非完全反感地发现,在某些对我无足轻重的人看来,在某种我甚至不能理解的程度上,我会是这么重要。她会把我摁倒在客厅地毯上,残忍地踢我的肚子,好像我是一条狗。每一次,战胜我的,不仅是她大到无法预料的力气和不公平的骗局,还有惊愕;我的惊愕一定就像被抓住和绑架的人那样,意识到在绑架者的奇怪世界里,他们有一种价值,完全和他们对自己的了解无关。

我也知道发生在玛丽·艾格尼丝身上的事情。是母亲告诉我的。多年前,她在波特菲尔德的房子前院,当时莫伊拉姑妈正在地下室洗衣服,来了几个男孩子,有五个人,劝她和他们走一走。他们把她带到露天市场,剥光她的衣服,让她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她因此患了支气管炎,几乎死掉。因而,她甚至在夏天也总要穿着保暖内衣。

我能想象这种侮辱—母亲告诉我这个故事是想警告我,如果和男孩子出去,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被脱光衣服,一丝不挂。想到自己要被迫光着身子,赤裸裸,就像羞耻刺进了我的肚子深处。每次想到为了预防天花,医生拉下我的裤子,用针戳我的屁股,我都会愤怒得发狂,难以忍受,简直觉得是羞辱。我想到玛丽·艾格尼丝的身体,一丝不挂地躺在露天市场,冰冷刺痛的屁股突出着—在我看来,那是人身上最可耻最无助的部分—我还想,如果那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那样曝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一定是活不下去的。

“黛尔,你应该和玛丽·艾格尼丝去散散步。”

“你们去谷仓转转,看能否找到罗伯。”

我顺从地站起来,绕过阳台的角落,用棍子敲打着格子架,狂怒而沮丧。我不想和她一起出去。我想留下来吃东西,听有关波特菲尔德的故事,那个邪恶阴沉的城市,充满不可信任的为非作歹之人。我听见玛丽·艾格尼丝脚步平稳轻快地跟了过来。

“玛丽·艾格尼丝,别让太阳晒着。别到河里去蹚水,你随时会感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