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公主(第2/8页)


那以后,每当被问到—轻轻地问—“你今天想回答些问题吗?”我就会缩到座位上,摇摇头,捂着肚子,表示我的疾病很快就要发作了。母亲不得不放弃,现在当我星期六和她一起开车出去时,我和欧文一样,成了免费而无用的货物,不再能分担她的事业。“你耍性子装傻,那可不关我的事,”她说,“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我还朦胧地渴望着冒险,欧文也是如此,至少在较为具体化的层面。我们都希望去买一种装在袋子里的金黄色糖果,像一块块水泥,放在舌头上几乎马上就能融化,在那间挂着马具、散发着马的气味的乡村商店里就有卖的。我们希望至少能在卖冰汽水的地方停下来加油。我希望到波特菲尔德或蓝河那么远的地方去旅行,和诸伯利不同的城市,有不为我们所知的起源的神奇城市。走在那些城市的大街上,我感觉自己的默默无名就像一个装饰,像孔雀拖着的长尾巴。但是到了下午某些时候,这些希望就开始退潮了,或者是其中一些已经得到了满足,但总是留下一个空隙。在母亲这一方面,一开始推动她来这些地方的明亮残忍的力量也会有所消退。天快黑的时候,冷风从车底的一个小洞钻进来,发动机疲惫的噪音,乡间的冷漠,会让我们互相和解,让我们渴望回家。我们驶过我们喜爱的乡间,却毫无知觉—没有起伏,没有平地,而是断断续续的不可辨认的节奏;低低的山丘,灌木丛生的山谷,沼泽,树林和田野。高大的榆树,各自耸立,每一棵都显露出清晰完整的形状,注定毁灭,但是这一点我们也辨识不出。它们像微微展开的扇子,有时也像竖琴。

在四号高速公路上,从三英里外的高处就能望见诸伯利。中间是河滩,每年春天都有洪水泛滥,瓦瓦那什河隐藏的河湾,河上的桥漆成银色,悬在黄昏里,像一个笼子。四号高速公路也是诸伯利的主街。我们可以看见邮电局和市政厅的塔楼彼此相对,市政厅异国情调的塔里藏着有传奇色彩的钟(战争开始和结束,有地震或大洪水时都会鸣响),邮电局的钟楼四四方方的,事实上很是实用。城市几乎等距离分布在主街两边。我们回来的时候,街灯勾勒出它的轮廓,差不多像一只蝙蝠,一只翅膀微微翘起,翅膀尖上支撑着没点灯的朦胧的水塔。

母亲决不会什么都不说就放这幅景色过去。“那是诸伯利。”她可能只是简单地这么一提,或者说:“哎呀,那边是大都会了。”或许模糊地引用一首诗歌,大概是说离开与回归都是通过同样的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不论它们是令人厌烦的讽刺,还是充满真正的感恩之情,诸伯利还是出现在我面前了。仿佛没有她的默许,她的接纳,这些街灯,人行道,荒野中的堡垒,这座城市或公开或秘密的模式—一个庇护所和一个神秘的所在—就不会存在。

我们的历险和归途,还有世界,都被她的这种神秘骇人的权威所笼罩,对此我还无计可施。

母亲在城里租了一套房子,我们九月到六月住在那里,夏天才回到弗莱兹路尽头的房子。父亲来吃晚饭,在这里过夜,直到下雪的季节;那以后,如果可能的话,他就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半天待在这里。

我们租的房子在河水街尽头,离火车站不远。它是那种看起来比实际要大的建筑;有高而倾斜的屋顶— 二楼是木头的,一楼是砖的—饭厅有凸出的窗子,前后都有走廊;前走廊有一个多余的小阳台嵌进屋顶,实际上是无法进入的。房子的所有木制部分都漆成灰色,很可能是由于灰色比较耐脏,不像白色那样要经常重新粉刷。天气暖和的时候,楼下的窗子上安装有遮阳篷,有条纹的那种,已经褪了色;这惨淡的灰色和倾斜的阳台令我想到海边—阳光,还有风中坚韧的草。

不过这是一套城里的房子;它的一切让人联想到休闲时光和仪式礼节,那是在弗莱兹路不可能有的。有时我会想起我们的旧房子,它扁平苍白的前脸,厨房门口的水泥台阶,带着被遗弃的、有些负疚的隐隐的痛苦,就像你想起你不再喜欢与其一起玩乐的祖父祖母。我怀念河水和沼泽就在近旁,还有冬天极寒肆虐,大风雪把我们关在房子里就像躲进诺亚方舟。但是我喜欢秩序和完整,错综复杂的城市生活,这些只有局外人能看得出来。冬天下午从学校回家,我感觉整个城市都围绕着我,所有的街道,河水街,曼森街,约翰街,维多利亚街,休伦街,还有奇怪的喀土穆街;克拉女士时装店橱窗里薄纱的晚礼服像淡淡的番红花;浸礼会乐队在教堂地下室中唱着“荣光中写下一个新的名字,那就是我,我的名字!”塞尔利特商店笼中的金丝雀,图书馆里的书,邮电局里的信件,翻印的奥利维亚·哈维兰德和埃尔罗·弗林的照片,莱森戏院外的女装—所有这一切,仪式与消遣,脆弱和鲜亮,都编织在一起—这就是城市!城市里有度假的士兵,穿着卡其布制服,散发着莫名的野蛮气息,好像燃烧的味道;有漂亮耀眼的姑娘,每个人都知道她们的名字—玛格丽特·邦德,桃乐茜·盖斯特,帕特·蒙蒂—而她们不知道任何人的名字,除非她们愿意知道;我看着她们从高中走下坡来,穿着皮毛镶边的天鹅绒般光滑的靴子。她们一起走着,散发出光芒,像夜晚的灯火一样,映得她们看不到世界其他的一切。虽然有一天,其中一个—帕特·蒙蒂—从我身边经过时对我笑了一下,我做起有关她的白日梦—她救出溺水的我,然后她成了护士,照看我,当我几乎死于白喉病时,冒着生命危险用光滑的手臂轻摇着我。

如果是星期三下午,母亲的房客弗恩·道夫提,会在家喝茶,抽烟,在餐厅和母亲聊天。弗恩嗓音低沉,会用不着边际的漫谈、咕哝和大笑来对付母亲较为锋利简洁的评论。她们聊城里的人,聊她们自己;她们的谈话像永不干涸的河水,是我触摸不到的戏剧,生活的酵母。我会走到餐具柜的镜子那里,看投影在里面的屋子—暗色的壁板,暗淡的光线,黄铜灯具像一棵枝叶分布均匀但却长歪了的小树,五条树枝僵硬地弯曲着,树梢上是玻璃花。为了让它们在镜中组成一个场景,我可以让母亲和弗恩像橡皮筋一样拉伸,歇斯底里地摇晃,让我自己的脸悲惨地垂向一侧,中风一般。

我对母亲说:“你为什么不把那幅画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