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第2/11页)

今年夏天特别干,为了防止扬尘,洒水车每天上街洒水。孩子们就追着它手舞足蹈。镇上出现了一个新玩意儿—叮当作响的冰激凌小车,这是孩子们的宝贝。推车的是厂子里出过工伤的那个男人—你应该知道是谁,我记不起名字了。一边的胳膊肘以下都没了。我的房间在旅馆三楼,活活一个烤箱。我常得在外面散步到半夜。很多人和我一样,有时还穿着睡衣。像是一个梦。剩下的河水还漂得起划艇。八月的一个星期天,卫理公会的牧师划过一次。他是在为大家祈雨,不过那小船有点儿漏水,先是湿了他的鞋子,后来整条船都沉了。牧师只能站在河里,其实水都没齐腰。这算事故还是预先谋划好的恶作剧呢?大家都说祈祷灵验了,只是方向不对。

我时常路过杜德家的宅子。你父亲把草坪和树篱打理得很漂亮。我喜欢那栋房子,看起来别致又敞亮。可就连那儿也未必凉快,很晚了我都能听到妈妈和小娃娃的声音,他们好像还在屋外草坪上。

我说过自己不需要什么,但还是有一样东西想要。一张你的相片。但愿你没觉得我得寸进尺。说不定你已经订婚了,没准在给这里的心上人写信,就像写信给我一样。你很出众,如果已经有长官追求你,我也不会惊讶。一言既出,没法收回,由你决定吧。

路易莎二十五岁,谈过一次恋爱,对方是在疗养院里结识的医生。爱情的最终回报是,医生没了工作。他是被疗养院解雇的,还是厌于纠葛而自愿请辞的?路易莎不禁怀疑。他有家室,有几个孩子。那阵子少不了写信。他走之后,两人仍保持书信往来。在获准出院一两次后,路易莎让对方别再写信,他也照办了。书信既断,她无法再待在多伦多,转行干起外勤推销。这样她每周只会失望一次,也就是周五或周六晚上回来的时候。她的最后一封信隐忍决绝,一种悲情女主角式的自怜从此相随。当她拽着装有样品的旅行箱上下小旅社楼梯的时候,当她谈论巴黎流行款式的时候,当她介绍样品帽子如何迷人的时候,当她对影独酌的时候,这种感觉都不曾离去。如果有人可以倾诉,她又会嘲笑那种念头。她会说爱情都是花招把戏,是场骗局,对此她确信无疑。可一旦想到爱情,她会感到一阵死寂,继而紧张不安,直至被汹涌的虚脱感压垮。

她去拍了一张照片。要拍成哪种效果,她自有主意。她想要穿着宽松的白衬衣,农家女孩的长罩衫,脖颈处的细绳松开着的那种。那样的衬衣她只在电影里见过,自己并无置备。她想要那种散开的发型,如果一定要扎起来,就扎得特别松,且用珍珠链子来扎。

不过拍照那天,她穿了自己的蓝色丝质宽松上衣,头发就是寻常扎法。她觉得照片上的自己面色苍白、目光空洞,表情也比预想的严肃而不安。无论如何,照片还是寄出去了。

我没有订婚,也没有心上人。我谈过一次恋爱,已经分手。曾有一段时间,我很焦虑,告诫自己必须忍耐。我想现在一切算是圆满了结了。

不用说,她绞尽脑汁地想他是谁。松开头发,雨水落在取暖器上的时候,对着一个年轻人微笑,他说的这些都想不起来。没准全都是他想象出来的,有可能。

对于战事消息,她比过去上心得多了,再也不会落下。走在街上时,她觉得自己和所有人一样为了战争大喜大悲。圣康坦、阿拉斯、蒙迪迪耶、亚眠,接着索姆河一带起了战事,之前那儿一定打过一仗了吧。她在书桌上摊开杂志里的跨页作战地图。彩线显示德军已推进到马恩河,美国人在提埃里堡发起了第一次强攻。她凝视着艺术家们的深色画作—空袭中的战马扬蹄而立,一群驻扎东非的士兵吸着椰子汁,一队德国俘虏,脑袋、胳膊和腿上缠着绷带,面容冷峻阴郁。现在她体会到了大家的感受—不绝的恐惧和担忧,以及那种教人上瘾的兴奋。那一刻你能放下自己的人生,感受世界在墙的那边碎裂开来。

很高兴知道你没有心上人,虽然这么想挺自私的。我想我们未必能重逢。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做过一个不吉利的梦,或者因为我生性悲观,总想着最糟的情形。只不过我觉得那就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虽然我并非沉湎于这种想法,而且每天努力求生。写这些不是要让你担心或同情我,只想说明一想到自己再也看不到卡斯泰尔斯,我就有了倾诉一切的勇气。这大概就和发烧差不多吧。那么,我要说我爱你。我想象你在图书馆,为了放回一本书,你站到椅子上。我走上前,双手放在你的腰际,抱你下来。你在我的臂弯里转过身,仿佛我们已无比默契。

每周二下午,红十字会的妇人和姑娘们会相聚议事厅,地点就在图书馆大厅往前走一点。每逢图书馆没人,路易莎就会来到那间挤满女人的屋子。她决定织一条围巾。在疗养院,她学会了织平针。可起针和收针她从没学过,也可以说早就忘了。

年长些的妇人要么忙着打包,要么将摊在桌子上的粗棉布床单裁成一条条绷带,再一一折好。不过有许多女孩子聚在门口边吃小甜面包边喝茶。有个女孩胳膊上绷着毛线,好让另一个绕毛线团。

路易莎告诉她们自己想学些什么。

“那你想织什么呢?”其中一个女孩问道,嘴里还嚼着面包。

路易莎说,一条围巾。给一位士兵。

“哦,那你得用标准型羊毛。”另一个女孩客气些,说着就离开了桌子。她取回几团棕色的毛线,从包里摸出一副备用织针让路易莎拿去用。

“我就帮你起个头,”她说,“厚度也是规定好的。”

其他女孩子围过来,笑话那个叫科里的女孩。她们说她全都弄错了。

“哦,我弄错了,敢说我弄错了?”科里说道,“我可有织针,小心你们的眼珠子。是给朋友织的吗?”她兴冲冲地问路易莎,“在国外的朋友?”

“是的。”路易莎答道。她们肯定觉得她是个老处女。姑娘们时而无礼说笑,时而好心同情,就看她们想演哪出了。

“那就好好织,织紧些,”一个快吃完面包的女孩子说,“织结实了他才暖和!”

这群女孩子里有位名叫格雷丝·霍姆的。她很害羞,但有着坚毅的外表,今年十九岁。宽脸盘,薄薄的嘴唇常抿着。棕发,直刘海,身材成熟诱人。杰克·阿格纽出国前和她订了婚,但他们约定要保守这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