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净化仪式(第3/21页)

在所有先后践踏她的无情男人中,在所有粗暴、毫无节制、冷酷无情、贪得无厌地折磨、打击和摧残她的男人中,没有一个人会像这个一心要跟雅典娜学院决一死战的人一样怀抱着如此被狭隘心胸的敌意所扭曲的心态,所以他选择一个雅典娜的自家人,以发泄他的复仇情结,其用心路人皆知。发泄在她的肌肤上,在她的四肢上,在她的阴器上,在她的子宫上。今年早先她被迫进行的人工流产——那曾将她投入自杀的危险深渊——只是无人得知的无数次在她遭蹂躏的肉体上所犯下的强暴行径的一个例证而已。我们现在知道谋杀现场的可怖位置,知道他为福妮雅安排的惨死的色情姿态,以便更好地记录在案——毕其功于独一无二的,不可磨灭的形象——她对他愤怒的蔑视的屈从,她的谄媚(可以延伸为对学校社区的屈从和谄媚)。我们知道——由于警方调查的可怕事实点点滴滴的聚拢,我们正在越来越清楚地了解——福妮雅血肉模糊的躯体上的疤痕并不都出自致命的事故,尽管事故犹如天崩地裂一般。验尸官在她的臀部和大腿上都发现有与车祸撞击无关的青紫块,是在早前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所实施的挫伤:不是使用钝物,便是使用拳头。

为什么?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大得足以使我们绞尽脑汁的词。但犹如谋杀福妮雅的凶犯这样生理上阴险毒辣的人,他的心理却是难以探测的。驱使此人的欲望植根于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那些先天无暴力倾向或后天无复仇意识的人,那些与文明地限制我们身上的野性及放纵的约束和平共处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这种黑暗。人心之黑暗无可言喻。但他们的车祸绝非偶然,这我敢于断言,如同我确知我与所有悼念雅典娜的福妮雅·法利的人分享哀思,后者所受的压迫开始于她的童贞岁月,并延续到她死亡的一刻。这场事故绝非事故:正是科尔曼·西尔克一直以来所渴望的。为什么?这个“为什么”我能够回答,而且愿意回答。不仅为了消灭他们两人,而且为了同步消灭他作为她终极迫害者的一切历史印记。为了防止福妮雅揭发他的真实面貌,科尔曼·西尔克带着她和他一道沉入河底。

我们只好留在世上想象他决心隐藏的罪恶多么令人毛骨悚然。

次日科尔曼被埋葬在他妻子的身旁。料理得犹如整洁花园似的公墓,正对着学院平整的绿色海洋似的体育场,坐落在北大楼后的橡树林及六边型钟塔的脚下。我前一天夜里无法入眠,那天早晨起床时,仍然对事故及其意义被有系统地加以曲解并大肆传播感到心烦意乱,以至于坐立不安,连咖啡都没能喝完。一个人怎么能击退所有这些谎言?即使你说明某件事是个谎言,但像雅典娜这样的地方,一旦谎言出笼,就赖着不走了。我并没有绕着房子不安地踱步,等着到时间往墓地去,而是打好领带,套上茄克,往市镇街去——下山去一个我可以在心里琢磨、幻想以我的憎恶可以做点什么的地方。

还有我的惊讶。我从未想到他会死,更不要说看着他下葬。别的一切且不谈,一个已经七十多岁健壮的老人死于一场古怪的祸事本身就足以让人唏嘘不已——倘若他是被突发的心脏病,或癌症,或中风夺去生命,至少还说得通些。而且,那时我就肯定——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就断定——这场事故是不可能在附近不见莱斯特·法利及其货车踪迹的地方发生的。当然,凡是发生在任何人头上的事情都不会事出无因,然而,有着莱斯特·法利在视线之内,有着莱斯特·法利作为基本起因,对造成法利蔑视的前妻和法利固执地窥测并使之勃然大怒的情人双双横死的这场便捷的灾难,难道不会因此而获得比捕风捉影更多的解释吗?

对我而言,得出这个结论并非出自于一种不愿想当然地接受不可知事物的思想倾向——虽然这正是州警察局在科尔曼葬礼后的那天上午所持的观点,当时我过去和那两位首先到达现场并发现尸体的警官交谈,他们对撞毁车辆的检查没有揭露任何线索能够证实我想象中的情景。我提供给他们的情况——关于法利对福妮雅的跟踪,关于他对科尔曼的窥伺,关于在离厨房门不远处近乎暴力的交手,当时法利吼叫着从黑地里扑向他们两人——统统都被耐心地记录下来,还包括我的姓名、住址、电话号码。然后他们对我的合作表示感谢,向我保证一切都将严格保密,并告诉我,如果查有实据,他们会来找我。

他们再没来过。

走出去时,我转身说:“能问个问题吗?能问一下车里尸体的位置吗?”

“你想要知道什么,先生?”巴里奇警官问。他是两个年轻人中较年长的一位,面无表情,安详殷勤,他的克罗地亚的家人,我记得,曾经是马达马斯卡酒店的老板。

“你们发现他们的时候,究竟看到了什么?他们的位置。他们的姿势。雅典娜的谣言……”

“不,先生,”巴里奇摇摇头说,“不是那样的。谣传也不真实,先生。”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知道,先生。那明显是由于速度的缘故。你不能以那样的速度拐弯。杰夫·戈邓也不可能以那个速度拐弯。一个老家伙,几杯酒下肚,在他的大脑里翻筋斗,像个飙车手似的驶过那个弯道……”

“我不认为科尔曼·西尔克一辈子中曾经会像个飙车手似的开车,警官。”

“嗯……”巴里奇说。他举起双手,掌心对着我,意思是,我满怀对你应有的敬重,但不论是他还是我都不可能知道。“车是教授开的,先生。”

现在巴里奇警官期待我别再像白痴似的把自己当做业余侦探干涉他们的事务,别再进一步发挥我的论点,而是礼貌地告辞。他已不厌其烦地一再称我先生,足以让我清醒地意识到究竟谁才是这儿的领衔主演,于是我离开了,如我所说,事情到此结束。科尔曼下葬的那天又是个反季节的风和日丽的十一月天。上个星期,树上最后的叶子凋零了,山地粗犷的基岩轮廓此刻在阳光中赤裸裸地暴露无遗,它的棱角和条纹仿佛是古老雕塑上以细致的影线铭刻出来的。那天早晨当我驱车前往雅典娜参加葬礼时,一种重现江湖、万象更新的感觉,由于远眺春天以来始终被树冠遮挡、此时方在阳光照耀下尽显峥嵘面目的山景,不合时宜地在我心中升起。地壳朴实无华的结构,经过几个月的耽搁,现在终于首次亮相,领受赞赏,是冰川猛烈攻击所展示的惊人破坏力的纪念物。冰川的攻击曾擦到隆隆向南倾倒的山体的边缘,沿途喷射出体积如酒店冰箱般大小的巨石——喷射的速度就像自动投球机扔出快球一般。当我驶过陡峭的林木森森的被当地人称做“巨石园”的山坡时——这里离科尔曼的房子仅有几英里远——看到赤裸裸的没有被夏日的树叶及其流动的阴影所荫庇的那些巨大的石块全都侧身而卧,犹如倾覆的巨石柱,虽被一起压倒,然而却依然巨大,完好无损。我再次惊骇地想到那一刻造成科尔曼和福妮雅与他们生命断离的巨大冲力,那股冲力将他们射入地球永劫不返的亘古。他们此刻犹如冰川般遥不可及。如同星球的开元。如同创世纪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