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4

然后是星期天。客厅里堆了不少内容枯燥乏味的周末报纸,弗兰克·惠勒和他的妻子一直没说话,沉默像是已经延续了一年。她独自去参加了《化石森林》的第二次和最后一次演出,然后再次睡在沙发上。

弗兰克坐在扶手椅里,翻阅着《纽约时报》的杂志版,希望自己能放松下来。孩子们在一个角落里安静地玩耍,爱波则在厨房里清洗餐具。他已经把杂志从头到尾翻过了不止一遍,放下又捡起,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翻到那个鲜亮的全版时装照片。旁边的文字说明是“一件讨喜的、充满女人味的、让穿着者走到哪里都心情畅快的连衣裙”。照片中的女孩是个身材高挑表情骄傲的年轻女孩,长着弗兰克认为时装模特儿应有的高耸胸部和翘翘的屁股。乍看她长得挺像他办公室里那个叫做莫莉·格鲁布的女孩。后来他断定,照片上的模特儿要漂亮得多,而且想必也更有头脑。不过他还是觉得两者之间是有一些共同点的。当他的眼睛流连在这个靓丽的充满女人味的女孩时,他开始沉浸在性幻想里。上一次公司开圣诞派对,他借着醉意把莫莉·格鲁布按在一个橱柜上,而其实他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醉。在那里,他狠狠地、久久地吻了她。

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不舒服,随手把杂志扔在地毯上,然后点燃了一根香烟,没有意识到另一根长长的香烟还躺在烟灰缸里。然后,或者只因为这是一个明媚的午后,孩子们很安静而他跟爱波的争吵也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了,他走进了厨房,从后面抱住了爱波正在清洗碗碟的双手。

“听我说,”他在她耳边低语,“我不在乎这件事情到底谁对谁错,还有这他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我们能不能就这么算了,然后像两个正常人一样重新相处?”

“你是说就这样敷衍过去,直到下次再发生同样的事吗?假装一切都很好很舒服很平静?我恐怕不行。谢谢了。我已经厌倦这样的游戏。”

“你没发觉你这种态度对我有多不公平吗?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现在,就两件事。一,我要你把手拿开,二,我要你说话小声点。”

“那么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当然可以。我想要把这些碟子洗干净。”

弗兰克回到客厅时,詹妮弗凑了过来:“爸爸!”

“什么事?”

“你能不能给我们读几个漫画啊?”

小女儿提出这个请求时的羞涩,以及他们充满信任的眼睛,让弗兰克差点哭了出来。“当然可以了,”他说,“来,我们三个一起坐下,然后我给你们读几个漫画。”

当他把漫画大声地读出来时,两个小孩分别把小脑袋贴在他身边,小腿直直地伸在沙发软垫上,温暖着弗兰克的身体。他的语调不自禁地蒙上了厚厚的感伤情绪。这两个孩子知道什么是原谅;他们愿意接受他无论他变好还是变坏;他们爱着他。为什么爱波就是不能意识到爱是多么简单和必要呢?为什么她总把所有事情复杂化?

这样的时光是美好的。唯一的麻烦是,这些漫画好像没完没了。翻过一页又一页,每一页都挤满了这些东西,弗兰克的任务永远完成不了。很快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开始发紧,单调的语音透着急切,而且他的右膝开始酸麻发抖。

“爸爸,你刚才跳过了一个漫画。”

“没有啊,宝贝儿,我没跳。那是一则广告嘛。你们不会想听的。”

“可是我想听。”

“我也想听。”

“可是那不是漫画,只不过做成了漫画的样子。那其实是一则牙膏广告。”

“反正读给我们听嘛。”

他咬了咬牙,感觉牙根的神经都跟脑部的神经交缠到了一起。“好吧,”他说,“你们看,在第一幅图里面这位女士想要跟这位男士跳舞,但是男士不愿意去邀请她,然后在第二幅图里女士开始哭,她的朋友告诉她,那位男士不跟她跳舞或许是因为她嘴里的味道不太好闻,接着在下一幅图里女士跟牙医说话,对方告诉她……”

他觉得自己无助地往下沉,沉进坐垫、报纸和孩子们的身躯当中,像一个正淹没在流沙里的男人。等到漫画终于读完,他费劲地站起身来,喘着气,在地毯中间站了好几分钟。他把紧握的拳头放进口袋里,以免他终于做出自己此刻真正想做的事情:抓起一把椅子,然后把它从落地窗里扔出去。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狗屁生活啊?这种狗屁生活到底又能有什么意义和价值?

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弗兰克已经咽下了不少啤酒。他开始盼望坎贝尔夫妇的来访。通常他们的到访会让她不高兴,爱波总说:“为什么我们见不到别人?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是我们唯一的朋友?”然而今晚情况有些不同。至少他们来了之后,爱波不得不拿出笑容,而且要陪他们说话。她得时不时向他微笑,还得叫他“亲爱的”。此外,必须承认的是,坎贝尔夫妻总能把弗兰克和爱波最好的一面引发出来。

“你们好!”

“你好!”,“你好!”

从厨房门口传出来的这一声愉快声调,是每次聚会必然的前奏。然后是握手,仪式化的亲吻,以及疲劳的叹息,告诉别人他们在酷热沙子上跋涉了几英里才找到这片绿洲,或者他们屏住了呼吸直到这一刻才释放出来。接下来四个人会一起坐到客厅里面,啜饮一口冰冻的饮料,然后相互恭维让彼此更亲近,最后才以最舒服的姿势放松下来。

米莉依靠着柔软的沙发垫子,脱掉鞋子,把双脚蜷缩在臀部下面。她仰起的脸露出健康积极的笑——她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但她可爱而敏捷,在身边会有很多乐趣。

米莉旁边坐着的是弗兰克。他仰靠在沙发上,双腿抬得差不多跟头部一样高。他的眼睛已经全神戒备要开始一番开场白,他的嘴唇就像含着糖果似的弯成一个弧度,准备要说一些机智的话。

谢普,体形健硕而稳重可靠,在这个小圈子里起着稳定的作用。他肥胖的双腿分得很开,正在松开领带以便一会儿能爆发出笑声。

最后一个坐下来的是爱波。她随意而优雅地坐在躺椅上,头向后仰靠在帆布椅面,一边向天花板呼出悲伤的烟圈。他们已经准备好,可以开始了。

大家发现——有点意外但也松了口气,关于剧社和演出的话题可以很快就被抛开了。几句简短的对话,相互摇着头微笑了几下,就把这个话题打发掉。米莉坚持第二次表演比之前的那次要好很多,“我是说,至少所有的观众看来都更加欣赏第二次表演,你说呢,亲爱的?”谢普说很开心因为这狗屁事情终于结束了。而爱波——大家都把焦虑的目光集中到她身上,她则微微一笑表示自己淡然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