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7

“原谅你什么啊,爱波?”他们两人单独留在客厅里,这时候她犹豫地朝他走前一步。

“原谅我所有的事情,”她回答,“所有的事情,我这个周末对你做的事。我在那个糟糕的演出之后的种种表现。现在我有好多东西想要告诉你,我想到了一个最美妙的计划。听我说,弗兰克。”

可是他的脑子一片死寂,什么都听不进去。他觉得自己像一头怪兽。他狼吞虎咽地吞下晚餐,就像是一个已经快要饿死的人那样往嘴里猛塞了七大叉的巧克力蛋糕;在打开生日礼物时不断地重复着“真棒,真棒”——他刚刚就是这样形容莫莉·格鲁布的;他听完了孩子的睡前祷告,然后蹑手蹑脚离开了他们的房间;现在他站在妻子面前,听着她祈求自己的原谅。在这一刻,他冷冷的眼睛发现,她已经没什么可看了:她太老,太高,而且太过热切。

他想要冲到房子外面,用某种激烈的方式为自己赎罪——挥拳砸向一棵树,狂奔好几英里,或是跳过石墙,直到自己精疲力竭跌倒在一片泥潭里。但他没有这样去做,他只是紧闭双眼,伸出双臂把她搂在怀里,绝望地抱着她撕扯着她的围裙,挤压着她后背凹进去的肌肤以消解自己的痛苦。同时,他的嘴贴着她的脖子并呢喃着:“哦,我的宝贝儿,哦,我可爱的小丫头。”

“不,先等等,听我说。你知道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干什么吗?我在想念你。弗兰克,我想到了最最美妙的——不,等等,我真的爱你,不过请你听我说,就一分钟,我——”

唯一能不让她说话并从视野中消失的办法,就是去亲吻她的嘴。两人的身体几乎失去了平衡,地板似乎都开始倾斜了,两人顺势向后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几步,这才坐倒在柔软的沙发里,没有重重地摔倒在咖啡桌上。

“亲爱的?”她在他耳边低语着,急促地喘着气,“我真的非常爱你。但是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哦,别,别停下来,别停下来。别停。”

“应该怎样?”

“应该先回到卧室里面。不过如果你不想的话,我们可以就在这里,我爱你。”

“不,你说得没错。我们应该到卧室里去。”他强迫自己站起身来,然后伸手拉着她,“而且我该先冲个澡。”

“不,不用的,求你不要。不要先去冲澡,我不让你去。”

“我真的得去,爱波。”

“为什么?”

“就是因为我真的得去。”他每迈前一步,都要用上全部的气力。

“我觉得你真是太坏了,”她紧紧握住他的胳膊,“太坏太坏了。弗兰克,你喜欢所有的礼物吗?那条领带怎么样?我去了差不多十四家店,结果哪一家都没有像样的领带。”

“这条领带真棒,是我所有领带里最好的一条。”

热水流过身体,莫莉·格鲁布就像第二层皮肤那样贴在他身上,必须用尽全力地擦拭,才能把她铲除掉。他认为他应该向爱波坦白。他应该抓住她的双手告诉她:“听我说,爱波,今天下午我——”

他关掉全部热水,让冷水从头顶流泻而下——他已经好多年没这样做过了。冷水带来的剧烈刺激让他舞动着身体,让他喘息,但他还是强迫自己留在下面默数到三十为止。这是他以前在军队里经常做的事情。现在他果然振作了起来。告诉她?为什么啊,他当然不能向她坦白。这样做他妈有什么意义呢?

“你看上去很干净,”她已经给自己换上最好看的那件白色睡袍,“你看上去很干净很平和,来,坐到我身边吧,我们先说一会儿话,好吗?看看我准备了什么。”

她在床头桌上摆放了一瓶白兰地和两个玻璃杯,不过他没有给机会让她在杯子里倒上酒,也没有让她再多说什么。此后她只有一次离开他的怀抱,那是为了拉开她肩上的蕾丝肩带,让睡裙顺着她的胸部滑落。他还没来得及抚摸,她的乳头早已硬得挺立了起来。

这已经是这一天之内他第二次发现,爱的举动可以让他变得沉默无言。他一直盼着她能够把那些话留到明天。他知道不管她打算说什么,肯定都会带着那种戏剧台词一样的怪异腔调,而他现在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去应付。他唯一想做的就是躺在这里,在黑暗之中微笑着,既困惑,又愧疚,同时还很快乐,然后沉入深深的睡意中。

“亲爱的?”她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亲爱的,你不是马上就要睡觉吧?如果就这么睡了,那瓶白兰地就白白浪费了。另外,我真的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我甚至还没找到机会跟你提一提我的计划。”

一分钟之后他发现保持清醒也不是那么难。像现在这样坐在她身边,身上盖着柔软舒适的毯子,在月光下悠闲地啜饮白兰地,同时倾听着她高低起伏的声音,其实也很惬意。不管她说话像不像演戏,她充满爱意的声音还是很动听的。最后,带着一点不情愿,他开始专心地聆听她说的话。

她说,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这几天持续的伤感情绪,以及她对他一整天的思念,以及对他的爱恋。她的计划是今年秋天全家移居欧洲,在那边开始新生活。他知道他们手头到底有多少钱吗,靠着他们的存款,还有把汽车和房子卖掉之后拿到的钱,再加上从现在到九月这段时间的积蓄,他们可以舒适地过上六个月。“根本用不了六个月那么长的时间,我们就能安顿,像现在那样自给自足。所以没什么可忧虑的吧。”

他清了清嗓子,“呃,宝贝儿,你想想看,首先我能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呢?”

“什么样的工作都不用去找。亲爱的,我知道如果你想要的话,你可以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找到工作,不过这一点不是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根本不需要找工作,因为我会去。你先不要笑,听我把话说完。你知道在海外政府机关做文书工作可以挣多少钱吗?在北约办事处一类的地方。而且你知不知道那边的生活消费水平有多低啊,跟我们这里比起来?”她已经把一切都打听清楚了;她在一本杂志上读过相关的文章。凭着打字和速写技能,她可以挣到足够的钱养活一家,甚至还有余力雇请一位保姆在她上班的时候照顾孩子。用她的话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她只是奇怪为什么自己此前从来没有想到过。不过,尽管她对自己的想法很有信心,他却边听边笑。她不得不时时打断自己来制止他,而且用越来越少的耐心去提醒他不要发笑。

她不知道,他的笑并不发自内心。他不断地做出耸肩的动作,也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是在用一种打趣的方式告诉她,这是个好玩的傻主意。其实他是在向她掩饰——或许也是在向自己掩饰,他对这个计划感到强烈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