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

自1936年霍华德·吉文斯和太太从城里搬了出来,并且再也没有搬回去之后,他们每隔两到三年就会换一次住所。他们总是解释说,这是因为吉文斯太太在买卖房子方面很有手段。她可以看上一处条件不太好的房子,搬进去,然后精心照料提高它的价值,最后以高价出售,挣到的利润会投资到下一栋房子里。他们最先到维斯切斯特,然后慢慢向北移居到普南郡,后来再到康涅狄格州,前后共买卖了六栋房子。但是他们对现在居住的第七栋房子却很不一样。在这里住了差不多六年之后,他们不确定以后还会不会搬走。就像吉文斯太太常常说的,她已经爱上了这个地方。

在革命山庄,这是为数不多在新开发区之前就建好的、仍具有传统地方风格的房子之一。房子依傍着这一带仅剩的两棵大榆树,吉文斯太太喜欢把它想象成一个最后的阵地来对抗四周的粗俗。在工作日里,她不得不深入“敌营”,笑吟吟地站在那些难看的小农庄或错层房子的厨房门口,跟那些极端粗鲁的人打交道,还要慎防他们的孩子骑着三轮小车撞向她的小腿,或者把果汁洒到她的裙子上。回家途中她要忍受路上的废气,以及十二号公路冷清的超市、比萨店及冷饮店所带来的荒凉感。不过正因为这些东西,她更能感受到回家的喜悦。她最喜欢路程最后的几百码,因为这意味着她马上就要到家了。她喜欢轮胎摩擦碎石子的脆响,喜欢在整齐的车库里熄灭引擎,然后疲惫而勇敢地经过香味浓郁的花床,走向那扇带着浓厚殖民地气息的大门。雪松木地板和地蜡的干净味道,伞架上方悬挂着的克里尔和伊夫斯版画,马上就能让她心里充斥着一种柔软的浪漫化的情怀——“家”的感觉。

刚刚过去的这一天尤其难熬。本来对房地产行业来说,星期六就是最忙碌的一天。这一天下午,比繁杂的工作更麻烦的是,她还得自己驾车到格林纳克斯——当然不是去看望他的儿子,只有丈夫陪着的时候她才会这样做——而是跟他的主治医生会面。这件事总让她感到肮脏。心理医生不该是那种理智,声音沉稳,看上去很可靠的人吗?但如果你见到的这个人只能让你感到肮脏,你会怎么想呢?他是一个眼睛通红的、喜欢咬指甲的小个子男人,戴着用透明胶粘合起来的眼镜,胸前别了一个连锁超市买来的领夹,以便让领带服帖地固定在白底白花的衬衣上。他在一叠厚厚的黄褐色文件夹中翻找了好久,才弄清楚她所说的病人是谁,“哦,对了,我知道了。那么,你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无论出于哪个圣人对疲惫行者的护佑,她终于回家了。“亲爱的!”刚进玄关她就跟丈夫打招呼,因为非常肯定他就在客厅里看报纸。她没有停下来聊天,而是直接走进了厨房。清洁女工已经把茶具都摆好了。那只茶壶看来多么舒服,多么让人高兴啊!厨房有着高高的窗子,既宽敞又整洁。这里让她感到非常平和,只有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在父亲位于费城的美丽厨房里跟奴仆们闲聊,她才有过这样的感觉。奇妙的是,以前她拥有的厨房无论多精致,从来不曾给她这种安全感。

哦,当然,人是会改变的。有时候她告诉自己:对这栋房子的留恋只是因为我老了,疲倦了。但在她内心却偷偷地滋长另一个想法:她相信,有能力去爱这栋房子,是这些年来她本性中少数几个深刻的、积极的变化之一。这些正面的变化让她用一个全新的角度来看待过去。

“因为我喜爱。”许多年前丈夫问她为什么不肯放弃城里的工作时,她这么说。

“这份工作肯定不怎么有意思,”他会说,“而且我们也不缺钱,所以那到底是为什么呢”她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我喜爱。

“你喜爱霍斯特·鲍尔公司?你喜爱当速记员?怎么会有人喜爱这样的东西?”

“碰巧我就是这么一个人。而且你很清楚如果还想雇用一位全职佣人的话,我们需要更多的钱。你也知道,我并不是什么速记员,”事实上她是一名行政助理,“霍华德,说真的,我们讨论这个没有意义。”

她无法解释,甚至无法理解的是,她喜爱的不是这份工作——对她来说什么工作都一样——也不是这份工作能带来的独立自主。(虽然这对于一个在离婚的悬崖边上摇摆不定的女人很重要。)她内心深处所喜爱并需要的,其实是工作本身。“繁重的工作,”她的父亲常常说,“是治疗伤痛最好的药物,对男人或女人来说都是如此。”她喜爱办公室里的拥挤、紧迫、喧嚣和目光注视,推车送过来的简便午餐,处理文件和办公电话的清脆利落,加班工作时的精疲力竭,以及晚上回到家把鞋子甩到地板上的轻松感。这个时候她已经被榨干得只剩下一点力气服下两片阿司匹林,泡个热水澡,吃一点晚餐然后上床睡觉。这就是她爱的实质;就是这些东西帮助她对抗着婚姻和为人父母的压力。正如她自己时常说的,如果没有这些,她肯定早就精神失常了。

后来她真的放弃了这份工作,搬到郊区并且做起了房地产经纪。这是一个艰难的过渡。房地产行业的工作量太少,那个时代根本没几个人买卖房子,而且,学习分期付款法规和建筑规章制度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她一整天无所事事,只好不断地整理玫瑰木桌上的文件,一面等着电话响起来。在空闲中焦虑不断积压,以至她差点要大声尖叫,直到她发现心里的骚动是可以宣泄出来的:她开始着手改造周围的东西。她用自己的双手扒开墙纸和刮下石灰,让里面的橡木板重新露了出来。她给破旧的楼梯安上新的扶手,卸下陈旧的窗框代之以精美的殖民地风情小格窗框。她画出楼台和车库的设计蓝图,然后监督整个建造过程。她整理并栽培出上百平方尺的草坪。三年的时间房子的市值已经增加了五千美元,她说服丈夫把它卖出去买下另外一栋,然后继续她维修改造的工程。第三栋,第四栋,一栋栋房子做下来,她的房地产生意也同时蒸蒸日上,在其中最忙碌的一年,她甚至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十个小时做生意,八个小时维修房子。“因为我喜爱,”她一再强调,夜深了她依然不知疲倦地切削、捶打、抛光和修理,“我就爱干这样的活,难道你不喜欢吗?”

这样会很傻吗?当她摆弄着茶具,心底一片平静安详时,这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她妥协似的叹了口气,发现这些年来自己做的一切多么傻,多么错误、愚蠢。哦,现在她是变了,这一点毋庸置疑。人是会改变的,只是有的改变会像花儿绽放一样灿烂,有的则会像花儿凋谢一样凄凉。对她来说,现在的这种改变就像是花的最后一次绽放,一种延迟了好多年的女性特质的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