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9

米莉谈到这件事的时候——她已经把故事重复了很多很多遍——都会说:这件事情发展下去,至少结局是好的,是我们所能期待最好的结局了。然后她照例会耸耸肩加上一句,“考虑到这是我们半辈子以来经历过的最悲惨的事情。对吗,亲爱的?”

而谢普会表示认同。每次米莉声情并茂地向朋友讲述这个故事时,他扮演的角色就是一个安静的旁观者。他会默默坐在一边,眼睛阴郁地看着地毯,偶尔摇摇头或咬咬牙,直到米莉把他放进叙述中他才顺从地配合一下。让他稍微高兴的是,米莉承担了讲述这个故事的任务,不用他亲自开口——至少在那年的秋天和冬天,他是这么认为的。到了第二年春天,他就极度厌倦地希望米莉能找到别的话题。在五月的一个周末傍晚,当米莉又跟新朋友从头到尾讲述这件惨事时,谢普感到忍无可忍。他们的新朋友,布雷斯夫妇,是弗兰克在革命路上那栋房子的新主人。这是谢普感到厌恶的部分原因。他认为,把故事告诉住在那栋房子里的人,然后容许他们回到那栋房子继续议论这件事,对弗兰克和爱波是一种背叛和亵渎。另外,他也不喜欢布雷斯夫妇这对无趣的听众,他们一直礼貌地点头或摇头,像玩桥牌那样专注凝重——他们竟然在为完全不认识的人感到愧疚。而谢普最不高兴的是,米莉的叙述里有点太注重故事的精彩性。她毫无疑问在享受着表演的愉悦。她正说到事情发生后第二天有多么难过时,谢普的目光越过高脚杯注视着妻子,心里说:天啊,她从这个惨事中找到了乐趣。

“……第二天早上,我和谢普已经不知所措了。弗兰克人在哪里呢,我们一点线索都没有。我们不断给医院打电话,看看他们有没有弗兰克的消息。然后,我们还要在孩子面前装作若无其事。这别提有多难受了。他们肯定看出什么苗头。你知道孩子的,无论你装得多像,他们总能感觉出来。我伺候他们吃早餐时詹妮弗看着我说:‘米莉,我妈妈今天打算过来接我们吗?’她是微笑着说这句话的。你知道吗?就像她明白这个问题很愚蠢,但她已经答应了弟弟,所以只好问出来。我差点昏死过去。我说:‘亲爱的,我也不知道你妈妈有什么打算。’这个回答真是糟糕透顶。但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下午两点左右我们给医院打了电话,他们说弗兰克刚刚离开,之前他在医院已经签署了所有的文件,就是那些人死之后必须要做的繁琐手续。没多久他就开车上来我们家。他一进门我就说:‘弗兰克,我们能为你做点什么吗?只要你有需要,我们一定会办到的。’

“他说不用了,他自己就能处理好。他说他给佩兹菲尔德的哥哥打了电话,那是一个比他要年长很多的哥哥。其实他有两个年龄比他大很多的哥哥,不过他从来没提起过,就像他一直都是单身一人,从来没什么家庭——他说他的哥哥和嫂子第二天就会过来,帮忙照看孩子,还有筹办爱波的葬礼。我只好对他说:‘那好吧,不过你今晚就留在这里吧,你不能一个人把孩子带回家。’他答应了,他说他会留下,不过在那之前他想开车带他们出去走一圈,告诉他们爱波逝世的消息。说完他走到院子里,孩子看见他就跑了过来,然后他说‘你们好’,就把他们带进车里开走了。我想这是我一辈子见过最悲伤的情景。而且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晚上詹妮弗回来之后跟我说的话。当时两个孩子已经过了平时上床的时间,看起来都很困了。我正给詹妮弗铺床时,她说:‘米莉,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妈妈上天堂了,还有我们下饭店吃了晚餐。’”

“上帝啊!”南希·布鲁斯感叹着,“接下来怎样?”她戴着眼镜,是个脸型狭长的年轻女人,结婚之前在纽约一家顶级品牌的专门店做采购工作。她喜欢完完整整、修饰整齐的故事,而且要有意义,米莉的故事显然有太多空白的地方了。“他的亲戚在这里住下了吗?接下来呢?”

“没有,”米莉解释,“葬礼一结束他们就带着孩子回到佩兹菲尔德,弗兰克也跟着去待了几天,帮助孩子适应新环境。后来他一个人搬到城里,每个周末去探望孩子,一直到现在。我想他们打算长期这样下去吧。他的哥哥和嫂子都是很和善的人,而且非常会照顾孩子。我想这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他们年纪大很多,更懂得人情世故,也做了那么多年的父母。

“之后我们就没见过弗兰克,一直到三月,或者是差不多那会儿,他才回来卖掉房子。也就是你们见到他的时候了。他在我们这里停留了几天,我们说了很多话。就在那一次见面,他告诉我们他找到了爱波留下的字条。他还说如果没看到这字条,他当晚可能就自杀了。”

华伦·布雷斯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把痰咽了下去。他是一个说话慢吞吞的男人,有着稀薄的头发和不相配的稚嫩嘴唇。他受雇于一家管理咨询公司,并形容这份工作非常适合他善于分析的头脑。“你知道吗,这样的事情,”他顿了一顿,察视着从烟斗升腾起来的烟雾,“会让人不得不停下来思考。”

“或许你说得对。但我想知道的是,他看起来怎样呢?”南希·布雷斯追问,“我的意思是,他看起来已经……已经缓过来了吗?”

米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一边抚平裙子上的褶皱,一边以迅速而别扭的姿态把一双脚蜷到沙发的坐垫上。“怎么说呢,他消瘦得很厉害。除此之外,他看上去还好。他接受了心理治疗,还说这对他的帮助很大。他也没说得很详细。他提起了他的工作——他好像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我的意思是,他还是诺克斯公司的职员,不过在一个新的分支里。好像是这样的,我也没太听明白。亲爱的,他的新公司叫什么名字?”

“巴特·波洛克公司。”

“嗯,这个名字我听说过,”华伦·布雷斯说,“他们的公司在五十九大道和麦迪逊大街的交界处。事实上这是一家很有意思的新公司。简单来说他们做的就是电子行业里的公关工作。他们的第一个客户是诺克斯,我相信现在他们已经开发出其他客户了。接下来几年他们应该有很好的发展。”

“嗯,”米莉接过了话头,“总之他好像非常忙碌。而且看起来——我想‘开朗’并不是个合适的字眼,不过我要说的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我觉得他——这么说吧,很有勇气。非常有勇气。”

“我给你们倒点饮料,”谢普模糊交代了一句,就逃到了厨房里。他在水池里大力地敲打出冰块来遮盖米莉的声音。为什么她要把这个事情说成一场该死的肥皂剧?如果她不能把事实真相告诉那些真正想听的人,那么她何必一再地提起这件事?有勇气!——真是蠢话中的蠢话。没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