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哈罗德、远足的男人与喜欢简·奥斯丁的女人(第3/4页)

“我无意中听到了,”旁边正和妻子争执的男人开口问道,“你是要走达特姆尔高原那条线路吗?”

哈罗德回答自己不是来游玩的,起码不完全是。他正在走路去看望一个朋友。

“你经常旅行吗?”远足男问。哈罗德回答,除了销售代表的工作需要,他很少出门。但他和妻子以前每年都会带上儿子去一次伊斯特本,那里每天晚上都有娱乐活动,当地居民还会举办一些比赛,“有一年我们的孩子还赢了《每日邮报》的扭扭舞奖呢。”远足男点点头,仿佛不耐烦听下去了。“脚上装备当然是最重要的。你穿的是什么鞋子?”

“帆船鞋。”哈罗德咧咧嘴,但远足男没笑。“你应该穿斯卡尔帕。斯卡尔帕才是专业设备,我们最爱穿它了。”

他老婆抬头更正道:“是你最爱穿它了。”她头发很短,和莫琳一样,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戴了不舒服的隐形眼镜。哈罗德恍惚陷入了一段回忆,戴维那时特别喜欢一个游戏:用手表计时,看自己能多久不眨眼。小小的眼睛都开始流泪了,还不肯闭上。和那些伊斯特本的比赛不同,这游戏叫人看着都觉得疼。

远足男继续说:“有人喜欢其他牌子,但我们从来试一次失望一次。因为它们根本不够支撑力。”他还边说边点头,以示同意自己的观点。

“那你穿什么袜子?”哈罗德瞥一眼双脚,正要说“普通袜子”时,发现远足男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你要穿羊毛袜,”他说,“其他的想都不用想。外套是歌拓斯的吗?”哈罗德张张嘴,又闭上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外套,听起来不怎么好,虽然兴许并非这样。

“指南针呢?帽子和手套呢?哨子和头灯呢?”“还有电池。”那位妻子补充道。“没作好准备就上路的伤亡率可比其他事情都高啊。当然,这样一段旅程经常可以成就或者结束一段婚姻。”他妻子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坐得定定的。

“那么,你选的到底是哪条线路?”远足男问。

哈罗德解释自己其实是走到哪儿算哪儿,但整体上来说是在往北走,会经过埃克赛特、巴斯,或许还有斯特劳德。“就顺着马路走,因为这段路我只开车走过,其他路线我都不认识。”看到年轻女侍应端着咖啡回来,他松了一口气。她说给他加了双份的奶泡。

远足男又开口了:“他们把科茨沃尔德丘陵那条线说得太好了。我宁愿走奥法堤或黑山那条线。”

“但我想去科茨沃尔德,”他妻子说,“我喜欢那里的茶馆。那儿的石头跟蜂蜜一个颜色,可好看了。那里的人也很好,”她一边研究着桌子,一边用双手把一张餐巾纸折成小小的三角形,“很有礼貌。”

“她是简·奥斯丁迷,”远足男说,“所有奥斯丁小说改编的电影她都看过。但我是个大老爷们,你明白吧。”

哈罗德点着头,压根不知道那人说的是什么。他从来不属于莫琳说的“大男人”类型,也不喜欢跟纳比尔或酿酒厂那些家伙混。有时连他自己都惊异怎么受够了酒精之苦的自己会在一个酿酒厂里做那么多年。或许人就是这样,越害怕什么,就越容易被什么吸引。

“你的帐篷呢?”远足男问。“我在路上的小旅馆住。”“多好啊。”旁边的女人羡慕地说。

哈罗德笑笑,回到桌面写到一半的明信片上。他又想了一阵在伊斯特本度过的假期,莫琳会为旅程准备一些三明治,每次门还没开,他们就早早地到了。哈罗德一直很喜欢这样的夏天,莫琳却告诉他戴维形容“生活到了低谷就会像伊斯特本那闷死人的夏天一样”。他们当然已经好久没去伊斯特本了,但哈罗德相信莫琳一定搞错了,因为戴维在度假营里还认识了几个好朋友呢。还有赢了跳舞比赛那天,那天他肯定是开心的。

“闷死人。”莫琳说这几个字的时候语气特别重,好像很不满意这几个字似的。

旁边的夫妻又吵了起来,打断了哈罗德的思绪。“他不可能走到的。”远足男说。“也不一定。”妻子回应。

“穿着帆船鞋怎么走?顺着大马路怎么走?”他用手指戳着桌上的地图,仿佛不用多说什么了。

他的妻子吞了一下口水:“你每次都是这样,一有人做一些你没做过的事,你就忙不迭地说那是不可能做到的。”她的手指开始颤抖。

哈罗德想离开,但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喜欢简·奥斯丁的女人接着说下去:“我压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容忍你。我们根本连喜欢对方都谈不上了。”她丈夫盯着地图,好像没听见她说话;她则继续抱怨,好像他没在忽略她。“我要走远一点,”她提高音量,“一听你叠地图、拉拉链的声音,我牙齿都酸了。我简直想大声尖叫出来。”她手中的餐巾纸已经被撕烂了,变成一条条碎片。

哈罗德但愿那女人没有说出再也忍受不了丈夫这种话,也希望那男人可以笑一下,抓住她的手。他想起莫琳和自己,还有福斯桥路13号这些年的寂静。莫琳会不会在咖啡厅众目睽睽之下对他说他的声音让她想尖叫?他离开的时候,远足男依然在地图上指指点点,那妻子依然在对着空气说话,手中剩下的餐巾纸被她握成一团。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哈罗德的离开。

哈罗德要了一间普通标间,里面弥漫着中央暖气、煮熟的鸡下水、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味道。身体又累又酸痛,但他还是先把“行李”打开,查看了一下脚的情况,然后坐在床边想接下来怎么办。心太乱了,睡不着。楼下传来晚间新闻播报的声音。莫琳这时候肯定也开着电视,边看新闻边熨衣服。有一阵子哈罗德没动,就这样听着主持人播报的声音,为他们之间的这种“同步”感到小小的安慰。他又想到餐厅里那对夫妻,对莫琳的思念更加深了。如果他努把力,情况会不会有所改变?如果他打开莫琳的房门,甚至定一个假期,带她出国?但她肯定不会同意的。她太怕听不到戴维的声音,怕戴维回来时家里没人,虽然他从不上门。

回忆又来了。他们刚结婚那些年,戴维还没出生,她在福斯桥路的院子里种满蔬菜,每天都在酿酒厂前面那个拐角等哈罗德下班。他们一起散步回家,有时会在海边停下来,在码头看那些小船。她用坏床垫拆出来的布做窗帘,剩下的料子还够给自己裁一条裙子。她会去图书馆找新菜谱,做砂锅,咖喱,还有意大利面。吃饭时她会问他酿酒厂里那些家伙怎么样,他们的妻子怎么样,虽然两人从来不参加单位的圣诞派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