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哈罗德与骑自行车的母亲(第2/3页)

终于她说:“我要挂了,哈罗德。有很多事情要做。”“是,是,我也是。就是给你打个招呼,看看你是不是一切都好。”

“哦,我很好,就是忙。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几乎都忘了你不在。你呢?”“我也很好。”“那就好。”

“是啊。”最后实在无话可说,他道了再见,因为那好歹也算是一句话。

其实他并不想挂机,就像他不想继续走下去。他看向外面的雨,等它停下来。一只乌鸦低着头,身上的羽毛湿得发亮,像颗星星。他希望它动一下,但它只是站在那里,孤零零的,浑身湿透。莫琳忙得几乎忘了他不在。

星期天哈罗德醒来时已近中午,他腿上的痛楚并未好转,窗外的雨亦没有减缓。他听到外面整个世界兀自运行的声音:车流、人流,都在奔向自己的方向。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躺在床上,不想动,不想面对这一天的任务,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他回忆起从前莫琳睡在他身边,想着她没穿衣服的模样,那么完美、那么纤瘦。他怀念她柔软的指尖滑过皮肤的触感。

哈罗德摸索着找到帆船鞋,鞋底已经磨得像纸一样薄。他没有剃须,没有洗澡,也没有检查双脚,穿鞋子时感觉就像是勉强将双脚塞进小一号的盒子一样。他穿戴停当,脑子完全放空,因为无论想什么,都只会得到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老板娘招呼着叫他吃顿早餐,哈罗德拒绝了。如果他接受这份好意,哪怕他只是允许自己和她有一刻的眼神接触,哈罗德都怕自己会哭出来。

他从森弗路德出发,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他任由自己的脸庞因疼痛而扭曲,随便旁人怎么想吧,反正他只是个局外人。身体在呐喊,渴求休息,他没有停下来,他气自己这么脆弱。大片大片的雨迎面打在身上,脚上的鞋子烂得和没穿没什么两样。他真想念莫琳。

事情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曾经一度他们也有过快乐的日子。随着戴维一天天长大,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道越来越宽的裂痕,仿佛两件事是有关联的。莫琳太会做母亲了,她当然会和孩子站在同一阵线。“戴维呢?”有时莫琳这样问,哈罗德回答他刷牙时听见门响了一下。“噢!对的。”她会这样回答,故意表现得好像刚满十八岁的儿子大晚上跑到外面游荡不是什么问题一样。如果他诚实地道出担心,恐怕只会让她更加忧虑。那时她还愿意下厨,那时她还没搬出房间。

就在奎妮消失前夕,一切才终于四分五裂,分崩离析。莫琳埋怨,抽泣,拳头一下一下捶在他胸口:“你还是个男人?”她这样号叫。还有一次她对他说:“都是你,一切都是你。如果不是你,什么都会好好的。”

听着这一切真是让人心如刀割。即使她事后在他怀里哭着道歉,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一切都是哈罗德的错。

然后就没了。沟通、吵闹、目光交流,都没了。她甚至无须把话说出口,他只要看她一眼就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管用了。她不再责怪哈罗德,不再在他面前哭泣,不再让他抱着她换取安慰。她将衣服搬到客房,他躺在两人当初结婚时买的床上看着,无法走近她,却又被她的抽泣声折磨着。太阳升起来,他们会错开上厕所的时间,他穿衣吃早饭,她则在几个房间穿来穿去,仿佛他不存在,仿佛只有忙忙碌碌不停下来才能按捺住内心的呐喊。“我走了。”“好。”“再见。”“今晚见。”

那些句子其实一点实际意义都没有,还不如直接说外语呢。两个灵魂之间的裂痕是无法弥补的。退休前最后一个圣诞,哈罗德向莫琳提议要不要一起参加去酿酒厂的庆祝派对,她反应过来后张大嘴死死盯着他,好像他对她做了什么似的。

哈罗德不再望向天空、山麓、树木,不再寻找能标示这趟旅程进展的标志物。埋头逆风而行,看到的只有雨,因为天地之间剩下的也只有这无穷无尽的雨了。A38国道比想象得难走太多,虽然他只在路肩上走,尽量选择栅栏和路障背后的路,但来往的车辆总是太快,溅起的水花每每打得他浑身湿透,险象环生。过了几个小时,哈罗德突然发现沉浸在过去的悲伤和回忆中的自己,已经朝着错误的方向走了两英里。他没有其他选择,只好原路折返。

重走来时的路比第一次更加艰难,好像总在原地打转。痛楚更强烈了,每走一步,都好像在噬咬身体。到巴格利坪以西,他终于放弃,在一家挂着“提供住宿”的农舍前停下来。

主人是个一脸担忧的男人,告诉他还有一间空房。剩下的租给六个骑单车跨越整个英格兰的女人了。“她们全都有孩子,”他说,“给人一种感觉,她们这回终于可以放松放松了。”他提醒哈罗德在这里最好低调一点。

哈罗德这一觉睡得很差。他又开始做梦了,隔壁那群女人好像在开派对,他醒醒睡睡,既担心小腿的状况,又很想忘掉这个担忧。那群女人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当年父亲身边一个又一个女伴的声音,有嬉笑声,还有父亲终于释放那一刻的哼声。哈罗德眼睛睁得大大的,小腿一跳一跳,祈祷这一晚赶紧过去,祈祷自己身在其他任何地方。

早上,腿疼又加剧了。脚跟上方的皮肤透出一条条紫色的斑痕,整只脚肿得几乎塞不进鞋子里。哈罗德用力一挤,疼得打了个寒战。镜子里的自己皮肤晒伤了,满脸胡茬儿,形容枯槁,一脸病容。这一刻他能想到的只有父亲在疗养院里的模样,父亲连脚上的拖鞋都穿反了。“跟你的儿子打招呼呀。”看护说。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全身抖起来。

哈罗德本想在那些骑自行车的母亲起来之前吃完早餐,然而正在他要喝咖啡的当儿,一群穿着荧光紧身服的身影伴着一阵响亮的笑声出现了。

“你知道吗,”其中一个说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回那辆单车上的。”其他几个闻言都笑了。六个人里面她声音最大,看起来是她们的头头。哈罗德希望保持沉默可以被她们忽略,但她捕捉到他的眼神,向他眨了眨眼:“希望我们没有打扰到你。”

她肤色较深,脸上没有什么肉,轮廓很突出,头发短得可以看见发白的头皮。哈罗德不禁希望她能戴一顶帽子。这群姑娘是她生存下去的鼓励,她这样告诉哈罗德,如果没有她们,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在哪里。她带着小女儿住在一间小公寓里。“我不是只求日子安稳的那种人,”她说,“我不需要什么男人。”接着她罗列了一堆没有男人也可以做的事情。好像列了一长串,但她说得实在太快,哈罗德要很专注地看着她的嘴型才能明白。腿上这样疼还要努力去看、去听、去消化,真不是一件易事。“我就像一只鸟儿一样自由。”她边说边张开双臂示意,腋下的黑毛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