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哈罗德与决定(第2/2页)

爬上一座陡峭的小山,泥泞小路的尽头是一个谷仓。没有狗,也不见有车,仓顶和三面墙是波浪状的铁片,最后一面墙盖着一块反射月光的防水油布。他掀起油布的一角,弯身钻了进去,里面的空气很干燥,带有淡淡的甜味,有种令人安心的静谧。

稻草堆一捆捆摞起来,有些比较低,有些几乎就要碰到屋椽了。

哈罗德爬上去,在黑暗中找到落脚点,比想象中容易一点。帆船鞋下的稻草发出唰唰的声音,双手触处只觉非常轻柔,他展开睡袋,跪下来打开拉链,定定躺着,动也不动,但没过一会儿他就开始担心头和鼻子可能会冻着。于是他打开背包找到给奎妮的软羊毛贝雷帽,她不会介意借给他戴一下的。山谷那头点点灯光在黑暗中微微摇曳。

哈罗德的脑海渐渐澄明,身体像是融化了。雨点落在仓顶、油布上,雨声轻柔,充满了耐心,像莫琳以前给幼年的戴维唱催眠曲一般。雨停时哈罗德还有点不舍得,好像这声音已经成了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一刻,天空、大地和他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距离。拂晓前哈罗德就醒了。他撑起手肘通过间隙望向仓外,白昼正打退黑夜,曙光渗入视野,苍白得几乎没有颜色。随着远处的轮廓渐渐清晰,曙光越来越坚定,鸟鸣突然响起,夜空渐渐转为深灰、乳白、桃红、靛青,最后定格成一片蓝。一道隐隐的雾气爬过山谷,山顶和房屋都像从云中升起一样。月亮此刻已经模糊不可辨了。他就这样顺利度过了在外面的第一个夜晚,哈罗德先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接着又变成了喜悦。他在地上跺着脚、擤着鼻子,突然很想告诉戴维这个小小的成就。空气中悸动着鸟儿的歌唱、生命的气味,他感觉就像站在昨晚的雨中。他赶紧卷起包袱,又回到了路上。他走了一天,看到泉水就弯身喝一口,尽情体会手中那一掬清凉。中途在路边小摊位,他停下来买了一杯咖啡、一串烤肉。摊主听完哈罗德的故事之后坚决不肯收钱,说他自己的母亲也得过癌症,正在康复,能请哈罗德吃一点东西,他十分开心。他经过斯拉德,看到一个从楼上窗口往下笑的女人,面目和善,他又从那走到伯德利普。阳光穿过克兰拉姆树林的枝叶,在厚厚的山毛榉落叶上洒下灵动的金箔。在一间小小的废弃木屋里,哈罗德度过了野外的第二个晚上。第二天他开始向切尔滕纳姆进发。

前方的黑山和马尔文山矗立在视野两端,哈罗德可以看见远处工厂的屋顶,格洛斯特大教堂模模糊糊的轮廓,还有一些微小的影子,一定是房子和来往的汽车。那里有如此多事情在发生,如此多生命在忙碌、受苦、奋斗,全然不知在这座小小的山上,有一个他坐着,静静眺望。又一次,他觉得自己既超然物外,又是眼前世界的一部分,既和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不过是个匆匆过客。哈罗德开始明白这也是他旅程的真谛。他既是一个伟大过程的一部分,又不属于这个伟大的事物。

为了坚持到底,他一定要诚实坦然地面对最初推动自己迈出步子的感觉。别人选择的方法不同并没有关系,这是无可避免的。他会继续顺着大路走下去,因为除却偶尔飞驰而过的汽车,他感觉这里是更安全的。没有手机并不要紧,没有计划也无所谓,他有一张完全不同的地图,就在他脑海里,由一路上走过的地方、遇过的形形色色的人组成。他还是不会换掉自己的帆船鞋,因为无论多么破烂,那都是他的鞋子。他发现当一个人与熟悉的生活疏离,成为一个过客,陌生的事物都会被赋予新的意义。明白了这一点,保持真我,诚实地做一个哈罗德而不是扮演成其他任何人,就变得更加重要。

这一切都合情合理。那这段旅程的本质还有什么在困扰着他呢?他将手伸入裤袋,不停拨弄袋子里装着的硬币。

他又想到那个没有孩子的善心女人,还有玛蒂娜的一番好意。

她们给他食物、庇所,即使他怯于接受。在接受的过程中,他也学到了新的东西。给予和接受都是一份馈赠,既需要谦逊,也需要勇气。他想到了躺在谷仓里内心的平静。他让这些东西一遍一遍在脑海里回放,脚下的大地一直伸向远处的天际线。一瞬间他明白了。他明白了自己需要怎么做才能到达贝里克。

在切尔滕纳姆,哈罗德把他的洗衣粉给了一个正要走进洗衣店的学生。在佩雷斯贝里他遇见一个找不到钥匙的女人,他把手动发电电筒给了她。第二天他把胶布和消毒药膏都给了一位母亲,她的孩子跌破了膝盖正在号啕大哭,哈罗德于是顺便把梳子也送出去了,用来引开孩子的注意力。《大不列颠旅游指南》他给了一对在克利夫山附近迷了路,正不知所措的德国夫妇,而且既然他已经对那本植物百科非常熟悉,干脆也一并送给了他们。他将送给奎妮的礼物重新包装过:蜂蜜、玫瑰石英、闪亮的纸镇、罗马钥匙圈,还有那顶羊毛帽。给莫琳的礼物则全部放到一起,找了一间邮局寄了出去。背包和指南针留下了,因为它们不是他的,他无权转送他人。

他会经温奇科姆到百老汇,再到米克尔顿,克利福德堂,然后是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

两天后,莫琳正在把豆藤缠上竹架,突然听到有人叫她收快递。她打开盒子,看到一堆礼物,还有哈罗德的钱包、手表和一张印着科茨沃尔德长毛绵羊的明信片。

上面是哈罗德的字迹:“亲爱的莫琳:请查收包裹里的借记卡等物。我不想带着这么多东西走路,如果一切从简,我知道我会走到的。常常想你。H.”莫琳爬上前门廊厅,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有双脚。莫琳将哈罗德的钱包塞进床头柜,压在三人全家福的下面,又把明信片钉在雷克斯送的地图上。“噢,哈罗德。”她轻轻地叹了一句。心底深处,她想着,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哈罗德,是否能听到这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