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莫琳与哈罗德(第2/3页)

“见到你很——”两人都笑了一下,好像不太熟似的。“不不——”他说。

“你先——”她说。就像又撞了一次车,两人都低了头继续喝茶。她想加点牛奶,但手又抖了起来,牛奶一下子洒出去许多。“经常会有人认出你吗,哈罗德?”听起来就像电视采访问的问题。

“我最感动的是大家都很支持这件事,莫琳。”“你晚上在哪里过夜?”

“野外。”她惊叹地摇摇头,哈罗德一定是误会了,急急地问:“我身上没有味道吧,有吗?”“没有,没有。”她也急急地回答。

“我在河里或者饮用喷泉里洗澡,只是没有香皂。”他已经吃完了蛋糕,正在切司康饼。他吃东西快得像一口就吸进去一样。

她说:“我可以帮你买点香皂,刚才应该经过了一家美体小铺的连锁店。”

“谢谢你,太周到了。但我不想带太多东西上路。”

莫琳又为自己的不理解感到一丝羞耻。她很想给他点颜色看看,但如今坐在这里,她只是一片不入时的灰色。“哦。”她低下头。那种痛又来了,收紧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说话。

哈罗德递过一块手帕,莫琳用这块皱巴巴的还带着体温的手帕擦了擦脸。上面有哈罗德的味道,很久以前的味道。一点帮助也没有,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是因为又看到你了,”她说,“你看起来真好。”“你也是呀,莫琳。”“我不好,哈罗德。我就是一副被人遗弃了的样子。”她又擦擦脸,但眼泪还是不停从指间滑落。她肯定柜台后面那女孩一定盯着他们,还有店里的顾客,和刚才那几个没有丈夫的女士。看吧,让他们看个够。

“我很想你,哈罗德。我真希望你能回来。”她紧张地等着,血液在血管里冲击奔腾。

哈罗德终于揉了揉头,仿佛要把头痛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赶走。“你想我?”

“是。”“你想我回家?”

她点点头。再说就太多了。哈罗德又抓了抓头,抬起眼看她。她觉得内脏都不受控制了,在体内翻滚。

他慢慢地说:“我也想你。但是莫琳,我一辈子什么都没做,现在终于尝试了一件事,我一定要走完这趟旅程。奎妮还在等,她对我有信心,你明白吗?”

“噢,是,”她说,“我明白,当然明白。”她抿了一口茶。

茶已经凉了,“我只是——对不起,哈罗德——我不知道我该把自己摆在哪里。我知道现在你已经是个朝圣者,但我没法不想想我自己。我没有你那么无私,对不起。”

“我并没比谁好,真的。谁都可以做我做的事。但人一定要放手。刚开始我也不懂这一点,但现在我知道了。要放开你以为自己离不开的东西,像钱啊、银行卡啊、手机啊、地图之类。”他看着她,眼神明亮,笑容笃定。

她又拿起茶杯,碰到嘴边才想起茶已经凉了。她想问朝圣者是不是都会丢下妻子,但终于忍住了,挤出一个看起来有点伤感的笑,转头看向窗外还在乖乖等待的小狗。

“它在啃石头。”哈罗德笑了:“它就爱这样。你千万别跟它扔石头玩,只要有了第一次,它就以为你很喜欢这样,一天到晚跟着你。它记性可好了。”她又笑了,这次比较真挚。

“给它取名了吗?”“就是小狗。好像叫什么都不对,它是自由自在的,一取名就好像成了宠物了。”她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哈罗德突然说,“你也可以和我们一起走。”他向她伸出手,她没有避开。他的手心很脏,结满了茧,她的手却苍白纤细,莫琳实在想不通它们怎么可能交缠在一起。她就这样让她的丈夫握着她的手,身体其他部分只剩一片麻木。

她眼前闪过一幅幅过去的画面,像看照片一样。婚后第一晚他蹑手蹑脚地从洗手间溜出来,裸露的胸膛是那么美,她忍不住大声喘了口气,却让他忙不迭地把衣服又穿上。医院里他盯着他们刚出生的宝贝儿子,张开了双手。还有皮质相簿里其他已经被她遗忘的画面,都在眼前一闪而过,只有她自己能看到。她叹了口气。

都走远了。现在他们之间隔了那么多东西。她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哈罗德和她,戴着墨镜紧贴着坐在一起,却碰不到他们。

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怎么样,你会一起来吗,莫琳?”

她轻轻挣开哈罗德的手,将椅子向后挪一下。“太迟了,”她呢喃,“我不这么认为。”

她站起来,哈罗德却没有,莫琳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走出了门外:“家里还有花园呢,还有雷克斯。再说我什么也没带。”

“你并不需要——”“我需要。”她打断他的话。

哈罗德咬着胡子,点了点头,但没有抬眼,好像在说,我知道。“我该回去了。还有,雷克斯向你问好。我给你带了几块膏药,还有一瓶你最喜欢的那种水果饮料。”她把那些东西放到桌面正中,离哈罗德和自己一样远的位置,“但朝圣者是不是不能用膏药?”

哈罗德弯身将她的礼物塞进裤袋。他的裤头空荡荡地挂在腰上:“谢谢了,莫琳。我会用得着的。”“叫你放弃是我自私了。原谅我,哈罗德。”他的头埋得那么低,她几乎以为他是不是就这样坐着睡着了。

顺着他的脖子可以看到一小片柔软白皙的背部皮肤,还没有被阳光碰到过。她浑身像被电到一般,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他的裸体。当他抬起头碰到她的目光,她脸红了。

他声音那么轻,那句话好像空气一样飘出来:“我才是需要被原谅的人。”

雷克斯在副驾驶座上等待,手里拿着一杯咖啡和一只餐巾纸包着的甜甜圈。她坐到他旁边,吸一口气,忍住不哭。他递上手中食物,但她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甚至说了我不这么认为,”她轻轻抽泣,“我简直不能相信我居然说了这句话。”

“都哭出来吧。”“谢谢你,雷克斯。但我哭够了,不想再哭了。”

她擦干眼泪望向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各自忙碌着,全是男人和女人,年老的、年轻的、越走越远的、相伴而行的。这个挤满了一对对男女的世界看起来又忙碌,又自信。她说:“很多年前,哈罗德刚刚认识我的时候,他叫我莫琳。然后变成了阿琳,这样叫了好多年。现在又是莫琳了。”她的手指摸索着嘴唇,想叫嘴唇停下来。

“你想留下吗?”雷克斯的声音,“再跟他谈一次?”

她把车钥匙插进锁孔:“不用了,走吧。”

倒车的时候她看到了哈罗德。这个做了她丈夫那么多年的陌生人,和一只围着他又蹦又跳的小狗,还有一群她不认识的跟随者——但她没有挥手,也没有按喇叭。没有麻烦,没有客套,甚至没有一句再见,她离开了哈罗德,让他继续走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