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哈罗德与狗(第2/3页)

丢失的东西越来越多。他想不起戴维的脸了。他能忆起他漆黑的双眼,和那双眼盯着你的方式,但每次努力回想他的刘海时,看到的总是奎妮密集的发卷,就好像要用一盒不完整的碎片完成一幅拼图。他的脑子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没有了休息和希望,哈罗德失去了一切时间概念,也不再确定自己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不是说他真的想不起来,而是他不在乎了,什么景象、什么变化都唤不起他的兴趣。经过一棵树和经过别的东西是一样的。有时他整个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为什么还要走,反正都无关紧要乌鸦从头顶掠过,黑色的翅膀像绳索一样打在空气中,带来非人的恐惧,逼得他惊慌失措地寻找庇护。

这片土地如此广阔。他是如此渺小。每次回头想看看走了多远,他都发现好像没有一点改变。脚抬起来,又原地落下。他望着远处的山脉,起伏的原野,巨大的岩石,散布在它们之间的灰色小屋小得可怜,一点都不牢靠,哈罗德简直奇怪它们是怎么坚持不倒下的。我们都一样岌岌可危,他彻底绝望地意识到这一点。

日晒雨淋,夜以继日,哈罗德不停地走,再也不清楚到底走了多远。他在繁星满天的夜空下歇息,看见双手都变成了紫色,他知道自己应该举起双手放到嘴边呵一下关节,但这一连串动作太多了,他实在不想动。已经记不起是哪块肌肉支配着那只手,记不起怎样才能让自己好受一点。就这样坐着好了,尽情坠落到这片夜空和周遭的虚无当中去。就这样放弃比走下去容易多了。

一天深夜,哈罗德在电话亭里给莫琳打电话。他像往常一样拨完号,在听到莫琳声音那一刻忍不住说:“我坚持不下去了。我走不到了。”

她没有出声。他不知道她是在考虑还要不要想念他,还是已经睡着了。

“我坚持不下去了,莫琳。”她吞了一下口水:“哈罗德,你在哪儿?”他朝外面看看。有车子一闪而过,有光,有行色匆匆赶着回家的人。一个广告牌上印着电视节目广告,节目秋天就开播,还印着一张巨大的女警的笑脸。前方是隔开他自己和目的地的无边黑暗。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你知道自己是从哪儿走到那里去的吗?”“不知道。”

“村名也不知道?”“不知道。我想我好一阵子之前就什么都没看到了。”“我明白了。”她这样回答,好像看见了什么东西。哈罗德用力吞了一下口水:“不管在哪儿,应该离哲维山什么的不远了。我好像看到了一块指示牌,但记不清是不是几天前看到的了。我经过了很多山坡和荆豆,还有欧洲蕨。”他听到电话那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是一口。他可以想象她的表情,她想东西时嘴巴一张一合的样子。他又说:“我想回家,莫琳。你是对的,我是不可能做到的。我不想继续了。”

最后她开口了。说得很轻,很小心,仿佛要随时收回那些话似的。“哈罗德,我会试试看能不能找出来你在哪里。我想你给我半个小时,可以吗?”他把额头压在玻璃墙上,回味着她的声音。“你半个小时后可以再打一个电话给我吗?”

哈罗德点点头。他忘了她看不见。“哈罗德?”她又叫了一遍,好像要提醒他自己是谁,“哈罗德,你还在吗?”“在。”

“给我半个小时,半小时就可以。”哈罗德试着逛逛街,好让那半小时过得快一点。有人在一家卖鱼柳薯条的店外排队,还有一个男人正对着水沟呕吐。离电话亭越远,他就越害怕,好像他身体最安全的一部分留在了那里,等着莫琳。山坡轮廓深深印上夜空的幕布,一群年轻人正在马路上游荡,朝来往的车辆吆喝,向周围乱丢啤酒罐。哈罗德胆怯地缩进阴影里,怕被他们看到。他要回家了,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跟所有人说自己没有成功,但这些都不重要了。这本来就是个疯狂的想法,他是时候停下来了。再给奎妮写一封信,她会明白的。

他又打了一次电话给莫琳:“还是我。”她没说话,只是吞了一下口水。他只好说:“我是哈罗德。”“是。”她又吞了一下口水。

“是不是晚点再打比较好?”“不是。”她停了一下,低声说,“雷克斯也在。我们看了地图,打了几个电话,他也在电脑上查过了。我们甚至翻出你那本大不列颠摩托旅游指南来看。”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不对劲,很轻很轻,好像她刚刚跑了很远的路,还未回过气来。他要用力把话筒压在耳朵上才听得清。

“你想不想和雷克斯打声招呼?”说完这句她笑了一下,很短促的一声笑:“他也问你好。”接着是更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吞东西,又像在小声打着嗝:“雷克斯认为你可能是在伍勒。”

“伍勒?”“是这样念的吗?”

“我不知道。现在这些名字听起来好像全都差不多。”

“我们觉得你肯定是在哪个地方拐错了。”他本来想更正应该是在哪“些”地方拐错了,又觉得太费力。“有一家旅馆叫红狮子,我觉得听起来还不错,雷克斯也这么认为。我给你订了一间房,哈罗德,他们会知道你要过去的。”

“但你忘了,我已经没有钱在身上了。而且我看起来肯定一团糟。”

“我用电话信用卡付过钱了。你看起来怎样并不重要。”“你什么时候过来?雷克斯也会来吗?”他问完两个问题都停了一下,但是莫琳没出声。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已经挂掉了电话。“你会来吗?”他又问了一次,感觉体内的血因惊慌而热起来。

她没有挂电话,他听到她吸了长长一口气,就像不小心烫到了手似的。突然她的声音爆发出来,又快又响,几乎震疼了他的耳朵。他只好轻轻把话筒拿远一点。“奎妮还活着,哈罗德。你叫她等你,她还在等你。雷克斯和我查了天气预报,整个英国都画着大太阳。明天早上起来你就会感觉好多了。”

“莫琳?”她是他最后的希望,“我走不下去了。我错了。”她没有听到,或者明明听到却忽略掉了。她的声音不断从话筒里传来,音调越来越高:“继续走,别停下来。还有十六英里就到贝里克了。你可以的,哈罗德。记住沿着B6525国道走。”

他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挂上了电话。

就像莫琳交代的那样,哈罗德住进了旅馆。他无法直视前台的接待和那个坚持领他上房帮他把门打开的服务员,小伙子还帮他把窗帘拉上,又教他怎样调节空调温度,告诉他洗手间、小酒柜、报纸都在哪里。哈罗德看也没看,只是点点头。空气又冷又僵。“想喝点什么吗,先生?”服务员问。哈罗德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酒精和自己的关系,所以只是转过身。服务员离开后,他和衣躺下,满脑子都是不想再走下去。这一晚他睡得很浅,突然一下惊醒了。玛蒂娜男朋友的指南针。他一下把手伸进裤袋,整个袋子拉出来,又去翻另一边裤袋,都不见指南针的踪影。不在床上,也不在地上,甚至没有在电梯里。他一定是把它落在电话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