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哈罗德与奎妮(第3/3页)

在承办人那里她对哈罗德说想单独和戴维道别,哈罗德惊讶了一下。他把脸埋进手心,坐在外面等着,直到一个路人主动递了根烟给他。虽然已经很久没抽烟,哈罗德还是接过了。他试着想象一个父亲会对死去的儿子说些什么,他的手指抖得厉害,路人点了三根火柴才帮他把烟点着。浓重的尼古丁味瞬间充斥了喉咙,一路烧下去,把他的内脏搅得倒过来。他站起来弯腰对着垃圾桶,一股腐烂的气味扑鼻而来。在他身后,空气被一声刺耳揪心的哭叫划破,像动物在嚎叫,哈罗德镇住了,他的手撑住垃圾桶边缘,整个脸对着垃圾桶里的东西。

“不要!”莫琳在殡仪馆里哭号,“不要!不要!不要!”哭声好像打在他身上,反射向头顶金属一样刺眼的天空。

哈罗德喘着气对垃圾桶吐出一堆白色泡沫状的呕吐物。

她出来时不小心碰到他的目光,手像闪电一样戴上墨镜。她哭得那样厉害,好像整个人都要融化了。他惊恐地发现她瘦了这么多,肩膀像衣架一样挂着身上的黑裙子。他想走过去抱紧她,也让她抱紧自己,但他浑身都是香烟和呕吐物的味道。他低头在垃圾桶边徘徊,假装刚才没有看见她,她直接走过他上了车。他们之间的距离在阳光底下像玻璃一样闪耀。他擦擦脸和手,终于跟了过去。

回程车上,两人都一声不吭。哈罗德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永远不可能改变的事情。他没有和自己的儿子告别。莫琳有,但他没有。这个区别永远都会存在。后来举行了一个小小的火葬仪式,但莫琳不想接受任何致哀。她挂起窗帘,挡住人们窥探的目光,虽然有时他感觉那更多是为了不让她自己看见外面的世界。她埋怨了一段时间,责怪哈罗德,然后连埋怨都停止了。他们在楼梯上擦身而过,与陌生人没有两样。

他想起她那天从殡仪馆走出来戴上墨镜前看他的那一眼。那一眼好像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契约,使他们余生面对对方都只能言不由衷,生生撕裂了他们曾经最珍爱的东西。

在奎妮即将去世的这间疗养院里想起这一切,哈罗德痛得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以为当他终于见到奎妮,他可以对她说谢谢,甚至再见。他以为两人再聚首,会在某种程度上赦免掉过去那些糟糕的错误。但没有什么聚首,甚至没有一句告别,因为他认识的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了。哈罗德觉得应该留下来,就这样靠着窗棂,直至自己接受这一点。还是应该坐下来呢,如果坐下来会好受一点。但是还没坐下他就知道不可能了。无论坐着还是站着,他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可能将这个事实嵌入自己的认知:莫琳的情况竟已衰退至此。戴维也已经去了,再也不会回来。哈罗德把石英绑在一个窗帘挂钩上,打了个结。它在阳光下打着转,那么小一块,几乎叫人难以注意到。

他想起戴维几乎溺水那天解开的鞋带。想起和莫琳从殡仪馆开车回来,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还有,他看见自己还是个小男孩,妈妈走了,他一动不动地伏在床上,想着是不是自己越不动,就越有机会死去。而在这里,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却躺着一个与他相交不深但亲切体贴的女人,她努力地抓紧剩下的最后一丝生命。袖手旁观是不够的。

沉默中他走到奎妮的床旁。她把头转过来,找到了他的目光,看着他在身旁坐下。他伸手去握她的手,那样脆弱的一双手,几乎一点肉也没有。它微微地蜷曲起来,也碰到了他的手。他笑了。

“离我在文具柜里找到你那天好像已经过了好久了。”至少这是他心里想说的话,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说出口。空气静止了很长一段时间,空荡荡的,直至她的手从他手中滑落,她的呼吸慢下来。一阵瓷器相碰的叮铃声把哈罗德吓了一跳。“你还好吧,亨利?”年轻修女端着一个盘子脚步欢快地走进来。哈罗德再看向奎妮。她已经把眼睛闭上了。“我可以把茶留在这儿吗?”他说,“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