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邦焦尔诺现象学(第2/2页)

迈克·邦焦尔诺接受他所生活的社会中的一切神话。当巴比阿诺·达拉曼戈夫人出来参赛的时候,他亲吻她的手,说这么做乃是因为她是伯爵夫人(原话如此)。

除了社会上的各种神话之外,他对社会传统也照单全收。对于地位低下者,他表现出父亲般居高临下的态度,而对于社会名流,则表现得毕恭毕敬。

在给参赛者颁发奖金的时候,尽管他不会明确地这么说,但会本能地把它当作一种施舍,而并非其应得的奖品。他表示相信,在阶级辩证关系中,向上爬的一条出路便是上帝(上帝有时候以电视的面貌出现)。

迈克·邦焦尔诺所讲的意大利语属于基础水平。他的语言达到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境界。他废除了虚拟语气、从属结构的句式;他能够把句法结构变得几乎无影无踪。他避开代词,不厌其烦地重复整个主语。他使用的句号异乎寻常地多。他从不冒险使用插入语,绝不用因省略过多而晦涩的表达或典故。他唯一使用的隐喻都是那些早已家喻户晓的词汇。他使用的语言有严格的指代,会令新实证主义者们兴奋不已。理解他的话无须吹灰之力。凡是观众都能够感到,若是自己有机会被请去主持,完全能够比迈克·邦焦尔诺更能说会道。

迈克·邦焦尔诺排斥一个问题有多种答案的想法。他怀疑一切变体。Nabucco和Nabuccodonosor[6]不是一回事。面对数据的时候,他的反应像一台电脑,坚信A等于A,坚信排中律[7]。他属于漫不经心的亚里士多德学派之人,因此,他是保守的冒牌学究、家长式的统治者、反动分子。

迈克·邦焦尔诺完全没有幽默感。他之所以笑,是因为他满足于现实,而不是因为他能够歪曲现实。他完全听不懂似非而是的隽语;如果有人对他说这类似非而是的隽语,他只会面带笑容,重复别人的话,然后摇摇头,表示说这话的人有点稀奇古怪,不过并不招人嫌。他不愿意去思考,在似非而是的隽语后面是否还隐藏着一个事实,总之,他不认为似非而是的隽语是人们认可的一种表达方式。

他回避辩论术,即便是在可以采纳的领域内。他并不缺乏可知事物中的各种奇闻逸事。(新的绘画流派、深奥的学科……“我听到人们在谈论立体派,请告诉我,这立体派究竟是怎么回事?”)听完解释之后,他并不努力去深入挖掘,相反,却表现出一个通情达理的、思维健全的公民出于礼貌而提出的疑问。此外,他尊重别人的意见,但不是出于意识形态的原因,而是根本不感兴趣。

他会从围绕一个主题所产生的各种问题中,挑选出那些一般人会首先想到的问题,那些半数观众会马上斥之为太平庸的问题:“那张画想表现什么?”“是什么使你选择了一个跟你的日常工作如此大相径庭的嗜好?”“是什么使你对哲学发生兴趣的?”

他把陈词滥调发挥到了极致。被修女教育出来的姑娘是道德高尚的;一个身着鲜艳夺目的袜子、扎马尾辫的女子是“嬉皮士”。他问前者,她这样一个好姑娘是否愿意打扮得像后者一样;当被告知这样的问题带有侮辱性质,他则安慰后一位女子,赞扬她的容貌和身材多么美妙,羞辱那个修道院教育出来的产物。在这令人晕眩的阴差阳错(faux pas)之中,他甚至不愿尝试去变换一种说法,因为变换说法本身就属于一种机智,机智是属于邦焦尔诺完全陌生的维科循环论[8]。对他来说,所有的东西都有一个名称,而且只有一个名称;任何修辞手法都是欺诈。在最后的分析中,这种阴差阳错都是由不经意的真情流露发展而来;但真诚是诚心表达的,其结果就不是阴差阳错,而是一种挑战,甚至挑衅。一连串的阴差阳错(据评论家和观众称,邦焦尔诺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之所以产生,正是因为说话者错表了真心,考虑不周使然。一个人越是平庸,也就越笨手笨脚。对平庸的人来说,迈克·邦焦尔诺是一个安慰,因为他颂扬阴差阳错,把它提升到修辞的高度,一种由电视公司和广大观众建立起来的礼仪。

迈克·邦焦尔诺由衷地为胜者感到欢欣鼓舞,因为他尊重成功。他对败者客气地表示不感兴趣,如若后者狼狈不堪,他会于心不忍,可能会做一些仁慈的举动,并在结束时表达自己的满足,并让观众相信他的快乐所在;然后他会继续关注其他事情,认为这是所有可能的世界里最好的,对此感到心满意足。他并不知道生活中悲剧的一面。

因此,迈克·邦焦尔诺用他自己活生生的成功范例让公众相信平庸之辈的价值。尽管他把自己当作偶像一样呈现在观众面前,但他并不引发自卑心理;而公众呢,则心怀感激地报之以许许多多的爱。他是一个不需要人们为之奋斗的偶像,因为人们的水平和他一样旗鼓相当。从来没有任何一种宗教如此纵容它的信仰者。在他身上,现实的和理想中期待的之间的张力完全抵消。他对他的崇拜者说:“你就是上帝,保持你的现状。”

1961年

[1] 约翰尼·卡森,美国国家广播公司(NBC)的著名谈话节目《今夜秀》的前主持人,他以幽默风趣的主持风格为《今夜秀》创下了居高不下的收视率。

[2] 埃德·沙利文,美国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综艺节目主持人,他本身并无表演才能,在镜头面前显得尴尬,常被人取笑为“石头面孔”,却又似乎适合这类节目,成功地推出几个家喻户晓的明星。

[3] 朱丽叶·格莱柯(1927—),活跃在战后巴黎的歌星,与萨特、加缪为友。萨特曾这样描述她的歌喉,说“她的嗓音里包含了数以百万计的诗篇”。她所到之处,观众均为其演技折服,她的演艺生涯一直持续到七十岁高龄。

[4] 约瑟芬·贝克(1906—1975),美国著名的舞蹈家,在通俗表演上,她有无可比拟的贡献。20年代,她进驻巴黎舞厅。她造型十分前卫,一上台表演,动感十足,韵律起伏,时而像肉体,时而像机器,如此一来,情色的氛围便不言自明。“二战”期间,她出资帮助难民。巴黎还有一个广场是以她命名的。

[5] 原文为法文mot。

[6] Nabucco(《纳布科》)为威尔第的歌剧,Nabuccodonosor为巴比伦皇帝的名字。

[7] 原文为拉丁文tertium non datur。

[8] 维科(1668—1744),意大利哲学家,认为人类社会要经过“神的时代”、“英雄时代”、“凡人时代”三个历史阶段,而后又回到起点,循环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