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袭击动物园(或不得要领的杀戮)(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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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往常在同一家饭馆拥着同一张桌子说话。账单总是由她支付。饭馆里面的房间分别自成一体,说话声泄不到外面去,外面的说话声也传不进来。晚餐一晚只此一轮,因此我们可以免受任何干扰慢慢聊到关门时间。男侍者也很识趣,除去上菜其他时间尽可能不靠近桌子。她一般总是要一瓶陈年勃良第葡萄酒,且总剩下半瓶。

"拧发条鸟?"我扬脸询问。

"拧发条鸟?"肉豆蔻原样重复一遍,"不明白你的意思。到底要说什么呢?"

"刚才你不是提到拧发条鸟了吗?"

她悄然摇头。"啊,想不起来。我想我没提到什么鸟。"

我于是放弃追问。这是习以为常的谈话方式。关于痣我也没再问。

"那么,你是生在满洲喽?"

她再次摇头:"生在横滨。三岁时给父母带去满洲。父亲原先是兽医学校老师,当新京那边要求为新动物园派一名主任兽医时,他主动报了名。母亲不乐意抛弃国内生活去那种天涯海角似的地方。但父亲坚持要去。较之在日本当老师,他或许想在更广大的天地里施展身手。我当时还小,日本也罢满洲也罢哪里都无所谓。动物园里的生活我顶喜欢来着。父亲身上老是有一种动物味儿。各种动物的气味儿混在一起,每天每日都像改变香水成分似地变化不一。父亲一回家我就爬上他膝头使劲儿闻那气味儿。

"但战局恶化周围形势不稳定之后,父亲决定把我和母亲送回日本。我们和别人一起从新京一起乘火车到朝鲜,再从那里转乘一艘专用船。这样,只父亲一人留下。在新京车站挥手告别是我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我从车窗探出脑袋,见父亲越来越小,一直见他在月台人群中消失。至于父亲那以后怎么样,谁都不晓得。想必给进驻的苏军捉住送往西伯利亚强制劳动,和大多数人一样死在了那里,连个墓标都没有地埋在一片寒冷荒凉的土地上,成为一把枯骨。

"新京动物园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哪怕每一个角落都可以在脑海里推出。从一条条用路,到一头头动物。我们的宿舍位于动物园一个小区,那里干活的人都认得我,随时随地任我自由出人,即使动物园休息的日子。"

肉豆蔻轻轻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再现那番光景。我默默等待下文。

"可我记忆中的动物园是否真的就是我所记忆的那个动物园,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把握。怎么说好呢,有时我觉得那实在过于鲜明了。而且越想越搞不清那种鲜明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我想象的结果。简直像坠入迷宫。这样的经验你可有过?"

我没有。

"那座动物园现在还存在于新京市?"

"存在不存在呢,"肉豆宏说着,用手指碰了下耳环尖,"动物园战后关闭倒听说了,至于是不是一直关到今天,我也不清楚的。"

很长时间里赤报肉豆蔻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说话对象。我们每周相见一两次,拥着饭馆桌子交谈。几次见面之后,我发现肉豆蔻是个十分娴熟的听讲者。她脑袋转得快,善于通过附和和发问使谈话顺利发展下去。

为使她不至于感到不快,每次见她我都尽量做到衣着整洁得体。刚从洗衣店回来的衬衣,色调相宜的领带,擦得捏亮的皮鞋。每次见我她都以厨师挑选菜蔬样的眼神首先将我的衣着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稍有不如意之处,她便把我直接领去精品专门店选购正确的西装。如果可能即让我当场换上。特别是服装方面,她不接受任何缺憾。

这样,家里的立柜不觉之间我的衣服直线攀升。新套装新上衣新衬衫逐步然而稳固地蚕食了久美于衣裙占据的领域。立柜变得窄了,便把久美子的装进纸箱,放上防虫剂塞入壁橱。若她回来,必当感到纳闷,不知自己不在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花相当一些时间慢慢向肉豆蔻讲了久美子的事,告诉她自己无论如何也得救出久美子把久美子领回这里。她在桌面上托着两腮,看了我半天。

"那么你到底从哪里救久美子出来呢?那地方可有名字什么的?"

我在空气里搜寻合适的字眼。但根本无从觅得。空中没有,地下没有。"很远的什么地方。"我说。

肉豆蔻微微一笑,"呢,这不有点像莫扎特的《魔笛》?用魔笛和魔钟救出关在远处城堡里的公主。我嘛,最喜欢这个歌剧,看了好多好多遍。台词记得一字不差。'我就是全国上下无人不晓的捕鸟人,就是帕帕基诺看过?"

我再次摇头。没看过。

"歌剧中王子和捕鸟人在三个腾云驾雾神童带领下往城堡赶去。但实际上那是昼之国与夜之国之间的一场战事。夜之国要从昼之国那里把公主夺回。哪一方是真正对的呢?主人公中途糊涂起来。谁被关,谁没被关呢?当然最后王子救出了公主,帕帕基诺救出了帕米娜,恶人落入地狱……"说到这里,肉豆蔻用指尖轻轻捅了下眼镜框,"但是你眼下既没有捕鸟人,也没有魔笛。"

"我有井。"我说。

"如果你能把它搞到手里,"肉豆蔻悄悄打开高级手帕一般绽开微笑,"把你的井。不过,所有东西都是有价格的。"

说话说累了,或者语言迷失前进不得的时候,肉豆蔻就让我休息,而讲她自己的身世阅历。那比我的还要冗长还要曲折。况且她不按顺序讲,总是兴之所致地从这儿跑到那儿从那儿飞到这儿。年代的顺序也不加说明地任意颠倒,从未听过的人物突然作为重要角色粉墨登场。为了把握她所讲片断属于其人生哪一时期,听时必须做周密的推理,有的推理也推不出。并且,她在讲亲自目睹情景的同时,又讲其并未目睹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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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杀了豹,杀了狠,杀了熊。射杀两头巨能最费工夫。虽然着了几十发子弹,熊们仍然凶猛地撞击围栏,向土兵毗牙咧嘴,喷涎咆哮。总的说来熊们同凡事想得开的(至少旁观如此)猫科动物不同,看样子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自己此刻被杀至死这一事实。或许由此之故,它们需花更长时间来向被称之为生命的暂定性状况进行诀别。等到熊们好歹咽气,士兵们早已累得很不能趴在那里不动。中尉放回手枪安全栓,用军帽擦拭淌在额头的汗。深深的沉默中,几个土兵忍无可忍似地往地上大声吐了唾液。弹壳在他们脚下浑如吸剩的烟头稀稀落落散了一地。他们耳中仍有枪声回响。17个月后将在伊尔库次克煤矿里被苏联兵劈杀的那个年轻士兵从死尸背过脸去一口接一口地深呼吸。他死命把顶上喉头的呕吐感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