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教堂(第4/5页)

有时,那个英国讲解员会闭上嘴,任凭摄像机绕着大教堂转。也有时,摄像机会漫游在乡间,田野上的人在牛后面走。我一直憋着,直到我觉得必须说点什么的时候,才说道:“现在,他们在拍这个教堂的外部结构。怪兽状的喷水嘴。雕成妖怪模样的小塑像。现在,我猜他们到了意大利。没错,是意大利。这个教堂的墙上有画。”

“是壁画吗,老弟?”他问了一句,抿了一口酒。

我伸手去拿我的酒杯,但杯子空了。我想起来他的问题。“你问我那些是不是壁画?”我说,“问得好。我也不知道。”

摄像机转到里斯本郊外的一座大教堂上面。和法国、意大利的大教堂相比,葡萄牙的没什么大区别,但还是有点不一样。主要是室内的东西变了。直到那时,我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来。我说:“我突然想起来,你知道大教堂是什么吗?就是说,它们是什么样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要是有人跟你说起大教堂,你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吗?你知道大教堂和——比如说——和一个浸礼教礼拜堂有什么区别吗?”

他让烟雾从嘴角渗出来,说:“我知道大教堂要有成百上千的人,花五十年甚至一百年的时间,才能修建起来。当然,我是刚听那个解说员说的。我知道会有一个家族的几代人都修同一座大教堂。这也是听那个人说的。那些人为了修一个大教堂,干了一辈子,却永远活不到完工的时候。就这点而言,老弟,他们倒和咱们这些人没什么区别,是不是?”他笑起来。他的眼皮又垂了下来,点着头,就像在打盹儿。没准他正想入非非,以为自己身处葡萄牙呢。现在,电视上出现了另一座大教堂。这次是在德国。英国人的声音继续低沉地嗡嗡着。“大教堂,”盲人说着,坐起来,头来回地转,“要是你想知道的话,老弟,其实,我就知道这么点儿,我刚才刚说的那些,也就是我听他讲的那些。不过,你也许可以给我描述一下吧?我想你给我讲讲。我真的希望。说真的,我真是不大清楚大教堂是什么样子。”

我狠狠地盯着电视上大教堂的镜头。我从哪儿开始描绘呢?但假如我的命都要赌在这上面,假如一个疯子非逼我描绘一座大教堂,否则就要了我的命的话,我该从哪里说起呢?

我又盯了屏幕上的大教堂一会儿,直到图像切换到了乡下。没辙了,我只得转过身,对盲人说:“首先,他们很高……”我环顾着房间,想找点儿线索。“它们一直向上伸,向上,向上,一直伸进天。有些如此大,非要有支撑柱才行,也就是说,有东西扶着它们向上升。这种支撑物叫扶壁。不知为什么,扶壁的样子让我想起高架桥。不过,可能你也不知道高架桥是什么样子,是吧?有时会有恶魔雕刻在大教堂的正面,有时雕刻的是上帝和贵妇人。不过,别问我为什么是这样。”

他不住地点头,整个上半身似乎都在前后晃动。

“我讲得不太好,是不是?”我说。

他停止了点头,身子向前斜着,坐在沙发边上。他一边听我说,一边用手指挠着胡子。我能看出来,他没太听懂。但他又点点头,像在鼓励我。他等着我就这么接着讲下去。我努力想着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们非常大,”我说,“很庞大。石头做的,有时也用大理石。过去,人们修大教堂,是为了接近上帝。那时候,上帝对每个人的生活都很重要。你从他们修大教堂就能看出来这点。不好意思,但好像我的水平就到这儿了,我只能讲成这样。我本来就不擅长这种事儿。”

“没事儿,老弟。”盲人说,“哎,听我说,希望你不会介意我问你一个问题。我能问你点事吗?就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你回答是,还是不是。我就是很好奇,没什么别的意思啊。你是主人,我是客人,但让我问问你,你信不信宗教,任何宗教?你不介意我这样瞎问吧?”

我摇了摇头,不过他看不见。对于一个盲人来说,眨眼和点头都是一个样。“我想我不信吧。什么都不信。其实,有的时候,这样也挺痛苦的。你明白我说什么吗?”

“当然。我懂。”他说。

“好。”我说。

那个英国人还在滔滔不绝。我妻子在睡梦中叹了口气,又深吸一口气,继续睡。

“你得原谅我,”我说,“但我没法告诉你大教堂长什么样子。我就是没这个本事。我只能讲成这样,讲不好了。”

盲人听我说着,很平静地坐着,低着头。

我说:“其实,说实话,大教堂对我来说没什么特别的,一点都没有。大教堂嘛,就是些在夜间电视上能看到的东西。不过如此。”

这时,盲人清了清嗓子,从背后的兜里拿出了什么东西。是一块手帕。他说:“我明白,老弟。没事儿。别担心。哎,听我说,你能帮我个忙吗?我有个主意。你给咱们找点儿厚纸,行吗?还有笔。我们试试,一起画一座大教堂。找支笔,还有厚纸,去呀,老弟,去把这些东西找来。”

我就上了楼。我的腿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就像刚刚跑了很远的路似的。我在妻子的房间到处找,在她桌子上一个小篮子里找到了几支圆珠笔。然后我想了想,该到哪儿去找他说的那种纸呢。

我下了楼,在厨房里,找到一个底上还挂着些洋葱皮的购物纸袋。我把里面的东西倒干净,又抖了抖,拿着它走进客厅,坐在盲人腿边上。我拿开一些东西,把纸袋铺在咖啡桌上,展平了上面的褶皱。

盲人从沙发上下来,挨着我坐在地毯上。

他的手指抚过纸袋,上上下下地摸着纸的两面,还有纸的边缘,对,甚至包括纸的边缘。他也用手指拨弄了纸袋的四角。

“好了,”他说,“好了,咱们画吧。”

他摸到我的手,我拿着笔的手。他让自己的手紧贴着我的手。“开始吧,老弟,画,”盲人说,“画吧。你待会儿就知道了。我会跟着你。没问题的。就像我跟你说的,开始吧。一会儿你就明白了。画吧。”

我就开始画了。我先画了一个像房子一样的盒子,大概就像我现在住的这栋房子吧。然后我在上面加了一个房顶。又在屋顶的两端画了尖顶。疯了。

“好极了,”他说,“太好了。你画得不错。从没想过你这辈子还会做这样的事儿吧,老弟?啊,人生嘛,谁都猜不准,这个我们都知道。继续画吧。别松劲儿。”

我装上了拱形的窗户。我画上了飞扬的扶壁。我挂上了巨大的门。我停不下来。电视台已经停止播放了。我放下笔,攥住手,又伸展开。盲人摸着纸面,感觉着。他的指尖滑过纸面,滑过我画的每一个地方,然后,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