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3页)

“哦,原来是你。我们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接着他大声喊道:“罗西,是小阿申登。”

里面有人叫了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德里菲尔德太太已经跑到了过道里,和我握起手来。

“快进来,快进来。把外套脱了。这天气实在糟透了,是吗?你一定冷得要命。”

她帮我脱下外套,解下围巾,抢过我手里的帽子,把我拉进房去。房间很小,摆满了家具,壁炉里生着火,房里又闷又热;他们有煤气灯,牧师公馆里还没有,那是三盏蒙着毛玻璃的球形灯罩的灯,房间里充满了它们发出的刺眼的光线。那儿的空气却灰蒙蒙的,弥漫着带有烟草味的烟雾。我起初被自己受到的热情洋溢的欢迎搞得头晕目眩,惊慌失措,没有看清我进房时站起来的那两个男人是谁。随后我才认出一个是助理牧师盖洛韦先生,另一个是乔治·肯普勋爵。我觉得牧师和我握手的时候有点儿拘束。

“你好!我正好来还几本德里菲尔德先生借给我看的书。德里菲尔德太太非常客气,请我留下来喝杯茶。”

我感觉到而不是看到德里菲尔德揶揄地瞅了他一眼,随后说了一句有关不义之财的话,我认为是从什么书里引来的,不过我并不了解它的意思。盖洛韦先生笑起来。

“这我倒不清楚,”他说。“说说税吏和罪人,怎么样?”

我觉得盖洛韦的话很不得体,可是乔治勋爵这时却缠住了我。他一点也不显得拘束。

“嗨,小伙子,回来过假期了?啊哟,你都长成个大男人了。”

我冷冰冰地和他握了握手,真希望自己没有前来。

“我来给你倒杯浓茶,”德里菲尔德太太说。

“我已经吃过茶点了。”

“再吃点吧,”乔治勋爵说道,他那口气就好像他是这儿的主人似的(这就是他的作风)。“像你这样一个大小伙子,再吃一块黄油果酱面包肯定不在话下。德太太会用她那双洁白的手亲自给你切上一块。”

茶具还在桌上,他们围坐在桌旁。有人给我端来一把椅子,德里菲尔德太太给了我一块蛋糕。

“我们正在要特德给大家唱支歌,”乔治勋爵说。“来吧,特德。”

“唱《都只为爱上一个大兵》,特德,”德里菲尔德太太说。“我喜欢这支歌。”

“不好,还是唱《我们开始用他拖地板》。”

“你们要是不介意,我两首都唱,”德里菲尔德说。

他拿起搁在竖式小钢琴顶上的班卓琴,调好音就唱起来。他有一副很浑厚的男中音嗓子。我对听人唱歌是很习惯的。每逢牧师公馆举行茶会,或是我去参加少校或医生家的茶会的时候,客人总随身带着乐谱。他们把乐谱放在门厅里,免得让人觉得他们有意要人请他们演奏或唱歌。可是吃过茶点,女主人总问他们有没有把乐谱带来,他们不好意思地承认他们带来了。如果是在牧师公馆,去拿乐谱的总是我。有时年轻的小姐会推托说她已经很久没有练了,而且也没有把乐谱带来,这时候她的母亲就会插进来说她替女儿带来了。可是他们唱的都不是滑稽歌曲,而是《我要给你唱阿拉伯之歌》、《晚安,亲爱的》,或者《我心中的女神》。有一次,在镇上大会场的年度音乐会上,布店老板史密森唱了一首滑稽歌曲,虽然坐在后排的人热烈鼓掌,但是坐在前面的绅士们却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也许这首歌是不怎么有趣。总之,在下一次音乐会举行前,有人请他注意点儿他要唱的歌曲(“别忘了有太太小姐们在座,史密森先生”),于是他改唱《纳尔逊之死》。那天德里菲尔德唱的第二支歌曲有段合唱;到了这段合唱,助理牧师和乔治勋爵就兴冲冲地加入了一起唱。后来我又听过很多次这支歌,但是如今我只记得其中的四句歌词:

 

我们开始用他拖地板,

把他拉上楼梯又拖下;

后来揪着他满屋子转,

伸到桌底下又往椅子上拽。

 

这支歌唱完后,我摆出最温文有礼的态度,转身对着德里菲尔德太太。

“你不唱歌吗?”我问道。

“我唱的,不过总叫人听了难受,所以特德不鼓励我唱。”

德里菲尔德放下班卓琴,点着了烟斗。

“嗨,特德,你那本书写得怎么样了?”乔治勋爵热情友好地问道。

“噢,还不错。我正在接着往下写。”

“特德老兄和他的大作,”乔治勋爵笑着说。“你干吗不安定下来,换个体面的差事做做呢?我可以在我的办公室里给你安排一份工作。”

“哦,我这样很好嘛。”

“你让他去吧,乔治,”德里菲尔德太太说。“他就是喜欢写作,要我说,只要写作使他心情愉快,那他就写好了。”

“唔,我确实不敢说自己知道多少书的事儿,”乔治·肯普说。

“那咱们就别谈书了,”德里菲尔德微笑着插嘴说。

“我认为谁都无需为写了《美港》而感到羞愧,”盖洛韦先生说,“我也不在乎那些评论家的话。”

“哎,特德,我从小就认识你,可是你那本书我随便怎么样总看不下去。”

“嗳,得了,我们不要谈书了,”德里菲尔德太太说。“特德,再给我们唱支歌吧。”

“我该走了,”助理牧师说。他转身对着我。“咱们俩一块儿走吧。德里菲尔德,有什么书可以借我看看?”

德里菲尔德指着堆在房间角落一张桌子上的一摞新书。

“你自己挑吧。”

“天哪,这么多!”我贪婪地看着那堆书。

“噢,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寄来要我写评论的。”

“你怎么处理这些书呢?”

“把它们运到特堪伯里,能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卖的钱好用来付肉铺的账。”

我和助理牧师走出德里菲尔德家,他胳膊底下夹了三四本书。他问我说:

“你到德里菲尔德家来告诉过你叔叔吗?”

“没有,我只是出来遛遛,突然想到不妨来看看他们。”

这当然并不全是实话,不过,我不想告诉盖洛韦先生虽然我实际上已经长大了,但是我叔叔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依然会设法阻拦我去拜访他不以为然的人。

“我要是你的话,除非万不得已,否则我就什么都不提。德里菲尔德夫妇俩人很不错,可是你叔叔很看不惯他们。”

“我知道,”我说。“这实在没道理。”

“当然他们相当粗俗,可是他写的东西倒不错,而且如果你考虑到他的出身,那么他能写作就算很了不起了。”

我很高兴摸清了情况,盖洛韦先生显然不希望我叔叔知道他和德里菲尔德夫妇有友好的往来。我完全可以拿得稳他决不会出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