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当我告诉乔丹的寡妇我叫梅林时,她给了我一个冷静而友善的眼神,既无负罪感也无悲伤。我认出她是那种不因恶毒或自我宠溺,只因自己的智慧而完全掌控自己人生的女人。我理解了为何乔丹从未说过她一句坏话。她是个非常特别的女人,很多男人都会爱上这种女人。但我不想了解她,我太支持乔丹了。虽然我一直都能体会到他的冰冷,和他在表面的礼貌和友好之下对我们所有人的拒绝。

我第一次见到乔丹,就知道他不对劲。那是我到赌城的第二天,玩21点时我手气不错,于是想去百家乐桌试试手。百家乐是二十美元上限的纯运气游戏。人人都完全被玩弄于命运的股掌中,而我一直都很痛恨那种感觉。我总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能够控制自己的命运。

我在长椭圆型的百家乐桌边落座。在桌子的那一边,我注意到了乔丹,他非常帅气,大概四十至四十五岁左右,有一头厚厚的白发,不是因为年龄,而是天生的某种白化病基因导致的白。桌上只有我、他和另一个玩家,加上三个填补空缺的赌场陪赌。其中之一就是戴安娜,坐在乔丹下手第二把椅子上,穿戴向大家广而告之她在工作。但我发现自己只盯着乔丹。

那天,他看上去就是个令人钦佩的赌徒,赢的时候不露出狂喜,输的时候也不显出失望。他发牌很专业,双手优雅又苍白。但当我看着他赚到一沓沓百元大钞时,突然明白他其实根本不在乎输赢。

桌上的第三个玩家是个差劲的赌徒,眼看要输也不罢手的那种。他个子瘦小,本来应该是秃头,乌黑的两边头发却小心翼翼地盖在头顶。他的身体蕴含着无穷的能量,每一个动作都很激烈:他把钱扔下来下注的样子,他拿到一手好牌的样子,他数着面前钞票、愤怒地把它们堆到一起显示他输了钱的样子。发牌时他的动作很失控,常常会有一张牌翻了面,或飞过荷官伸出的手。负责那张桌子的荷官不动声色,一如既往地礼貌。一张闲家牌划过空中歪在一边。那个长相不善的男人想往他的赌注里再加一个黑色百元筹码。荷官说:“抱歉,A先生,您不能这么做。”

A先生愤怒的嘴巴扭曲得更凶狠:“我操,我只发了一张牌,谁说不能了?”

荷官抬眼看向他右边的赌桌管理员——高高坐在乔丹头顶的那个。管理员微微点了点头,荷官便客气地说:“A先生,您下注成功。”

当然,闲家的第一张牌是一张4点,坏牌,A先生还是输了,因为闲家比他牌大。牌盒传到了戴安娜手中。

A先生押闲家对戴安娜的庄家,我越过桌子看乔丹,他白色的头颅低垂着,对A先生毫不关注。但我关注了,A先生放了五张百元大钞在闲家格里。戴安娜机械地发牌。A先生拿到了闲家的牌,他用力摸起它们,再猛地把这手牌甩下来。两张花牌,0点。戴安娜手上两张牌加起来5点。荷官喊着:“闲家加一张牌。”戴安娜给A先生又发了一张牌,又是一张花牌,0点,荷官吟唱着说:“庄家赢。”

乔丹押了庄家,我一直都押闲家,但A先生让我很不爽,所以就押了庄家。现在我看到A先生往闲家格里又放了一千块,乔丹和我便继续跟着庄家押。

戴安娜第二手用例牌9点赢了A先生的7点。A先生恶毒地盯了她一眼,就像要把她吓得不敢赢。那姑娘的行为毫无瑕疵。

她非常小心地不动声色,非常小心地不参与进来,非常小心地只做个机械性的小角色。即便如此,当A先生押了一千块在闲家,而戴安娜扔出个例牌9点时,A先生一拳砸在桌上说:“该死的臭婊子!”他憎恶地死盯着她。负责牌局的荷官腰杆挺直地站起来,脸上肌肉纹丝不动。赌桌管理者弯腰前倾,就像耶和华从天堂中探出头来。牌桌上开始有些紧张气氛。

我观察着戴安娜。她的脸微微皱了皱,乔丹理好钱,像对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A先生起身走到这桌负责记账的赌区经理身边,悄声说了什么。赌区经理点了点头。荷官洗一盒新牌时,桌边的每个人都站起来伸展腿脚。我看到A先生穿过皇室灰门走向通往宾馆房间的走廊。赌区经理走到戴安娜身边跟她讲话,然后她也离开了百家乐区。这不难明白,戴安娜将会陪A先生玩玩,让他换换手气。

荷官们花了五分钟洗好新的一盒牌,我出去玩了几手轮盘赌。回来时这一盒牌已经开始了。乔丹还坐在同一个座位上,桌边有两个男陪赌。

牌盒在桌上转了三圈,赢家不断变化,这时候戴安娜回来了。她看上去非常糟糕,嘴唇耷拉着,即使刚刚重新化妆,整张脸还是像立刻要碎了似的。她在我和其中一个荷官之间坐下来。他也注意到了不对劲,有一刻他低下头来,我听到他悄声问:“你没事吧,戴安娜?”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

她点点头。我把牌盒递给她,但她发牌的双手在颤抖。她一直低着头藏住眼中闪动的泪花,整张脸都写满了“耻辱”,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词能形容。不管A先生在房间里对她做了什么,都肯定是狠狠惩罚了她的好手气。负责钱的荷官对赌区经理做了个细微的手势,对方走过去拍了拍戴安娜的胳膊。她离开座位,一个男陪赌取代了他。戴安娜跟另一个女陪赌坐到围栏边的一张椅子上。

这盒牌还是不断变化着风向,一时青睐闲家,一时青睐庄家。我试着在正确的时间换注好追上风向。A先生回到牌桌上,坐到他之前留下钱、香烟和打火机的位置。

他看上去像是变了个人,冲了凉,重新梳过头发,甚至还刮了胡子。他看起来没那么恶毒了,衬衣和裤子也换了干净的,他的愤怒被抽走了一些。当然,他怎么说都不算放松,但至少不再像漫画里的龙卷风一样随时席卷一切了。

他坐下来时,注意到戴安娜坐在栏杆边,眼睛闪着光,冲她恶毒而警告地咧嘴一笑,戴安娜偏头。

但不管他做了什么,不管有多糟糕,那不仅改变了他的心情,也改变了他的运气。他押闲家,总是在赢。同时,像乔丹和我这样的好人却输得一塌糊涂。这让我极其不爽,加上或是我对戴安娜的怜悯,于是我故意想毁掉A先生的好情绪。

在赌桌上,有一起赌会很开心的人,也有讨厌至极的赌客。在百家乐桌上,最令人讨厌的是这种人——不论他是庄家闲家,拿到最前面两张牌时拖拖拉拉花上一分钟才把牌翻开,而全桌人都得不耐烦地等待命运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