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4/6页)

“胡说八道,”克劳迪娅说,“人们总要读书的。”

“你纯粹是懒。”茉莉说,“你那些都是借口。懒得活着才是你想自杀的真正原因。”三个人都笑了起来。厄内斯特给她们分了小牛肉,又分了甜点。只有用餐的时候他才会显出风度来,他似乎很喜欢给别人添菜。

“都是实话,”他说,“但是对小说家来说,除非写浅薄的东西,否则他根本挣不到钱。就算写浅薄的东西,也没有出路。小说永远没有电影来得浅薄。”

克劳迪娅怒道:“你为什么总是贬低电影?你看电影也会哭。电影也是艺术啊。”

维尔很快活。毕竟跟工作室这场仗他打赢了,拿到了分成。“克劳迪娅,我的确同意。”他说,“电影是艺术。我这是出于嫉妒才抱怨的。电影让小说变得无关紧要了。用抒情的文字描写大自然还有什么意义呢?美丽的夕阳、积雪覆盖的山峦、一碧万顷的大海,还写这些干什么呢?”他挥舞着双手滔滔不绝,“激情火热的世界和女人的美,你还能写些什么?你既然都在电影里看见了,都在彩色大银幕上了,写它还有什么用?啊,谜一般的女子,火热的红唇,散发着魔力的眼神,还有她们光溜溜的屁股,嫩得像威灵顿牛排一样的大胸脯,看到这些不就够了吗?这些全都比现实生活都要精彩多了,更不用说比散文了。还有,那些英雄事迹我们怎么写?战胜了一切艰难和诱惑英雄事迹,你全都看得见,大银幕把大量的血浆和因折磨而扭曲的脸直接展现给观众了。这些事情演员和摄像机全都替你办到了,根本不用费脑子去想。你看斯莱·史泰龙,就跟《伊利亚特》里的阿喀琉斯一样。大银幕唯一做不到的事情,就是深入角色的思想中去,电影没有办法复制思维过程的,也没有办法复制生活的复杂性。”他顿了顿,又愁苦地说,“可你们知道最最悲哀的地方是什么吗?我是个精英主义者。我之所以想要成为一个艺术家,就是因为我想要做出与众不同的东西来。所以我最恨最恨的是,电影是个民主的艺术。谁都可以拍电影。克劳迪娅,你说得对,我的确看电影流泪过。问题是有件事情我清楚得很,这些做电影的人都是一群白痴,他们没有感情和教养,连一点点最起码的道德感都没有。编剧写出来的东西狗屁不通,导演都是自大狂,制片人简直就是道德的刽子手,演员呢?让他们表演焦虑不安,他们就只懂得拿拳头捶墙、砸镜子。问题是,这样的确就能拍出电影了。怎么能拍出来呢?因为电影把雕塑、绘画、音乐、人体、科技全都用在它自己身上了,可小说家呢?只有一串文字组合而已,除了黑墨水就是白稿纸。不过说实话,没那么糟。这是一种进程,这是一种伟大的新艺术。一种群众性的艺术。而且创作这种艺术完全不用体会痛苦。去买部摄像机、找一帮朋友,你的电影就成了。”

维尔看着两个女人微微一乐。“多妙啊,这种艺术根本就不需要真正的天赋,真是民主又治愈,去拍一部你自己的电影吧。早晚有一天连做爱都可以用这个取代了。我去看你的电影,你来看我的电影。这种艺术形式肯定会改变世界,变得更好。克劳迪娅,你很幸福啊,你的艺术形式,就是未来。”

“你这个傲慢自大的混账,”茉莉说,“克劳迪娅竭力为你争取、帮你辩护;我对你的耐心比对我以前辩护过的任何一个谋杀犯都多。结果你却借着请我们吃饭来羞辱我们。”

维尔看起来完全震惊了。“我可没有羞辱你们的意思啊,我只是下个定义而已。我对你们非常感激,而且我爱你们两个。”他顿了顿,然后谦卑地说,“我可不是在说我比你强。”

克劳迪娅爆发出一阵大笑。“厄内斯特,你纯粹是胡说八道。”她说。

“只在现实生活里胡说,”维尔和颜悦色道,“我们谈点正经事,茉莉,要是我死了,我的家人拿回所有权利的话,罗德斯通会花五个点买下来这些权利吗?”

“至少五个点,”茉莉说,“你不会是想为了多几个点自杀了吧?你完全把我给搞糊涂了。”

克劳迪娅看着他,一脸忧色。对于他表现出来的高昂情绪,她并不相信。“厄内斯特,你还是不高兴吗?我们给你拿到了一个很不错的交易,我已经很满意了。”

维尔亲切地说:“克劳迪娅,你对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完全没有概念。正因如此,你才是个完美的编剧。我究竟高不高兴,这又有什么区别呢?就算全世界最高兴的人,一辈子里也要有痛苦的时候。我刚刚大获全胜,我用不着自杀了。我享受这顿丰盛的美食,而且还有两个又漂亮、又聪明、又有同情心的女人陪着我。再说,我的老婆和孩子经济上也有保障了。”

“那你还在抱怨什么?”茉莉问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煞风景?”

“因为我写不出来东西了,”维尔说,“这不是什么大悲剧。这件事情也不再那么重要了,问题是我只会做这个。”他一边说,一边欣然吃光了三份甜点,那种洋洋自得的劲头让两个女人忍俊不禁。维尔朝他们一乐。“我们的确是把老伊莱给吓怕了。”他说。

“你太害怕作家的瓶颈了,”克劳迪娅说,“慢慢就会好了。”

“剧作家没有作家的瓶颈,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作家,他们什么也不写。”维尔说,“我写不出来东西的原因是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这样吧,我们说点儿更有意思的事儿。茉莉,有件事我一直没明白。一部毛利润一亿美元、成本只有一千五百万的电影,我明明可以拿到百分之十的净利润,可是我一分钱都没见着。我很想在死前把这个谜底搞清楚。”

茉莉来了精神。她一向很喜欢给人讲法律。她从手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潦草地写下来几个数字。

“这没什么稀奇的,”她说,“他们的确履行了合同,但是这份合同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签。你看,就拿这一亿美元总收入来说,院线拿走一半,所以公司只拿到五千万,这叫电影拷贝的院线租赁。

“公司拿走一千五百万的成本。还剩三千五百万。但是根据你的合同和大部分制片公司的合同来说,公司要拿百分之三十的租赁收入作为电影的发行费用。也就是说他们又拿走了一千五百万。你还剩两千万。然后还要扣除印刷品的成本、电影广告的成本,随便就得要五百万。剩下的一千五百万——精彩的地方来了——根据合同,公司要拿走预算的百分之二十五,是管理费、电话费、电费、摄影棚租赁等。还剩一千一百万。你以为从一千一百万里拿走一成也可以。但是一线明星们还得拿走租赁收入的最少五个点,导演和制作人是另外五个点。这就是另外的五百万。你还剩六百万。至少你还有钱可拿。但是别急,他们还得从这里头扣除所有的发行成本,比如把印刷品送到英国需要五万,送到法国或者德国还需要五万,诸如此类。最后他们还得问你要一千五百万本金的利息,因为这笔钱他们是借来拍电影的。就是这儿把我弄糊涂了,总之最后的六百万也没了。你不找我当律师,就会碰到这种情况。要是我拟定合同,我肯定会确保这个金矿有你的一份儿。不是毛利润,仍然是净利润,不过是定义得非常清楚的净利润。这下明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