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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爱德华不想亲朋好友看到他的样子,也许他也爱着一个像塞西尔的女孩。越否认,就越难克制心中情感,阿尔伯特对此特别了解。他慎重地做出论证。

爱德华却只关注在纸上,头上下左右动了动。阿尔伯特意识到他的生命里也许没有塞西尔一样的存在。

但家里还有一个姐姐,姐姐倒是个不错的话题,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实际上,名字也不是那么重要。

但说到姐姐似乎也不太行。

不管爱德华怎么想,都要劝导他,阿尔伯特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

“我理解你。”阿尔伯特又说,“要知道,有了新的下巴,你看起来会和现在不一样。”爱德华烦躁不安,一下又恢复了疼痛的感觉,没了争辩的力气,重新开始疯狂吼叫。阿尔伯特努力控制住他,累得筋疲力尽。他妥协了,不得不再给他注射一次吗啡。过去这几天,爱德华已经注射了很多吗啡,开始出现幻觉。能够幸免于难,是因为他真的很顽强。

上午,在换洗脏衣物和进食的时候(阿尔伯特学着别人教给他的那一套动作,拿出一根橡胶管子,将一端插到爱德华的喉咙里,然后在管子另一端放上一个漏斗,将稀释好的食物慢慢倒进去,让胃能够吸收),爱德华还是一样地躁动,动来动去,阿尔伯特不知怎么办才好。年轻人抓起小本子,又乱画起来,用笔敲了敲那一页。和前一天一样,那些字还是难以辨认。阿尔伯特想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可怎么也辨认不出,他眉头紧锁,思考纸上的字母是“E”还是“B”。最后他忍不住了,加重语气说:

“听着,伙计,我受不了了!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想回自己的家,无论如何,这不关我的事。真是烦死人了,我什么都做不了,真的!”

然而,爱德华一把抓住阿尔伯特,用力捏住他的胳膊。

“噢,你弄痛我了!”阿尔伯特喊。

爱德华的指甲扎进阿尔伯特的肉里,阿尔伯特剧痛无比。爱德华松开了双手,接着又立马抓住阿尔伯特的肩膀,一下抱住他,放声大哭。阿尔伯特对这哭声再熟悉不过了。有一天,在一个马戏团里,他看到几只小猴子穿着海军服,骑着自行车,嘴上哼哼呜呜地呻吟,那场景一下就让他哭了出来,看到那种极度的悲伤,着实令人心碎。现在爱德华的遭遇就和那一模一样,做还是不做假体手术,都无法挽回曾经的一切……

阿尔伯特说了几句简单的安慰话:“别哭了,伙计。”他只能这样,说些愚蠢的话。爱德华怎么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悲痛。

“我现在知道了,你再也不想回家了。”阿尔伯特说。

他能感觉倒在自己肩膀上的爱德华正摇着头,不,不想回去,他不断重复,不,不,他不想回去。

阿尔伯特抱着他,思量着,战争期间,和所有人一样,爱德华想活下来,现在战争结束了,他还活着,却只想消失。活着的人想着死,简直一团糟。

事实上,阿尔伯特也明白爱德华没那个力气自杀,想到这儿他松了一口气。如果他第一天就从窗户跳下去,一切都能解决,伤痛、眼泪、时间、无休止的等待,所有一切都会在军事医院那个院子结束。但这个机会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勇气这样做,只能活下去。

这是阿尔伯特的错,一开始就是他的错。所有一切。他不堪忍受,看着爱德华也一样,他放声哭起来。多么孤独啊!现在,爱德华的生活里,只剩下阿尔伯特一个人,只他一个可以依靠。这个年轻人把生命托付给阿尔伯特,因为他再也不能独自一人承担解决任何事情了。

阿尔伯特感到痛苦,情绪激动。

“好了,我会解决这件事的……”他嘟嘟哝哝。

想也没想就说了出来。爱德华抬了一下头,好像被电了一下。眼前的这张脸不太完整,鼻子、嘴巴、脸颊都很模糊,只有那激动的眼神,似乎要把你看穿。阿尔伯特看入了迷,无比难过。

“我会想想办法的,我会解决这件事的。”他重复道。

爱德华紧紧握着阿尔伯特的手,闭上眼,一头倒在他肩膀上,脖子紧贴着他的耳朵。爱德华就这样安静地靠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呻吟声,喉咙里仍然有很多带血的大水泡。

我会想想办法的。

“说太多”是阿尔伯特生活中常有的事。他有多少次因为热情过头而陷入麻烦呢?这不难知道:多少次后悔自己欠考虑,就有多少次这样的事。乐于助人不时会给阿尔伯特带来不便。但平时的承诺都是些小事,如今却是另一回事,关系到一个人的生命。

阿尔伯特看着爱德华,轻抚着他的手,想要安慰他。

他难受的是怎么也想不起佩里顾原来的样子。这个小伙子脸上总带着微笑,爱开玩笑,时常在画画。现在,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和背影,那还是113号战役开始前的样子,而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佩里顾转过头来面向自己时,还是一样,脑海里出现的就是现在看到的样子:流着血,大张着嘴。阿尔伯特十分难过。

阿尔伯特的眼睛慢慢滑向平放在床单上的小本子。刚才那个难以辨认的词,一下出现在眼前:

父亲。

他陷入沉思。父亲早已不在人世,只留下那张顶部泛黄的相片。他时常埋怨父亲死得太早,要想象一个活着的父亲,是件极其复杂的事。阿尔伯特不想知道爱德华请求的事,但为时已晚,他已经答应帮爱德华“解决麻烦”了。关于这件事,阿尔伯特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在照看熟睡战友的那一点儿时间里,他思考起来。

爱德华想要消失,好吧,但是一个活着的士兵怎么从人前消失不见呢?阿尔伯特不是中尉,完全不懂怎么做,如何让人消失,他的点子不太多。难道要编造出一个新身份?

阿尔伯特做事总是慢吞吞,但有责任感也很理智,他想,如果爱德华想要消失,那就给他一个死了的士兵身份,来代替他。

这是唯一的办法。

在人事部,下士格罗让的办公室里就有记载着死亡士兵的名册。

阿尔伯特试着去想象这样的行为带来的后果。他刚刚才勉强逃过军事法庭的处罚(他也假设自己会被抓住),现在又要准备作假,牺牲活人,复活死人。

然而,这一次不一样,被逮到就直接送去枪毙。不过,管不了那么多。

爱德华精力耗尽,倒了下去,睡着了。阿尔伯特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起身,打开木柜的门。

他伸手进去,从爱德华的包里拿出了他的军官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