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 4.访客(第2/4页)

可是,在这个陌生的城镇陌生的公寓,母亲正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住在一起。我凭着大致的感觉,在我认为不早也不晚的时间回到母亲的公寓楼下。

以前母亲总是习惯不拉上窗帘,搬来这里仍旧任由窗帘大敞着。从玻璃上的影子可以看见她急匆匆地准备出门,虽然隔着磨砂玻璃,动作还是看得很清楚。母亲还是老习惯:又回去一次换衣服,站在窗边的大镜子前左看右看仔细打量全身—我的思维越发紊乱,甚至忘了现在身处何时。我甚至想,如果我现在进去,所有的事都会归于未曾发生的状态,时间又会回到从前……母亲关了灯走出房子,也就是说,那个男人此刻不在家。

母亲步履匆匆地出了门,没有发现躲在暗处的我。她长得漂亮,而且把接待顾客看成生活的意义,所以小酒吧的工作是她不能缺少的乐趣,她在这个小镇也做着相同的工作。母亲快步走远了,她纤细小巧的背影一点没变。

我凭借信箱上的名字迅速确定了母亲住的房子,然后伸手去摸信箱的顶部。和以前一样,母亲用胶带把钥匙粘在信箱上面。我取下钥匙,向母亲的新住处走去。

这栋公寓大得像个小区。每当和人擦肩而过,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心都怦怦直跳。各家各户的窗子里传来各种各样快乐的声响:有小孩的声音,早早泡在浴缸里的父亲的声音,叫人的声音,准备晚饭的动静,迷人的香气……不知怎的,我很想哭,于是加快步伐穿过走廊。

母亲的房子在最里面,我插入钥匙打开门,墙上挂着陌生男人的衣服—西服。我松了口气,从西服的质地看,主人肯定是个普通的上班族,看来和黑社会没什么关联。母亲是否已开始新的人生?厨房收拾得整整齐齐,留有母亲的气息。一共有四个房间。应该是这间—我猜测着走进刚才看见窗户上映有母亲身影的房间,拉开衣橱中想必用来放内衣的抽屉。不出所料,在内衣下面藏着我的存折和图章。打开存折一看,父亲留给我两千万日元,这笔钱好像还没有动过。两千万暂且不说,过日子没有图章可太不方便了。我拿着东西走出房间,把门锁好。锁门的时候我还在想,走时锁门的小偷可真少见。抽屉里面,我留了张纸条,上面用小字写着“怪盗鲁邦三世[1]到此一游!”那时还边写边想,母亲看到了恐怕笑不出来吧。我把钥匙按原样放好,然后乘电车回了家。

第二天,我注销了电话,改用手机,接着办好了搬家的手续,因为万一母亲发现了来要钱就麻烦了。那时候,我把这辈子的活动能力都用上了。我花了一个通宵,把所有的东西都处理掉了。父亲的衣服整理了一个纸箱,他的书、信件和其他留下的东西暂时寄存到保管仓库。母亲没带走的,都是打算扔在这里的没用的东西,我全部扔了。接着把行李整理到最精简,处理不掉的寄存到保管仓库,最后只剩两个行李箱。第三天,我到银行开了个一千万日元的新账户,开了一千万的支票寄给母亲。拿到挂号件的凭据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公寓的信箱,我真切地感到,当支票投入信箱的那一刻,我就真成孤身一人了。

我在商务酒店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千鹤叫我去她家住。她原本是我朋友的朋友,我原先就知道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而且我希望时间停滞,直到围绕着我的不安心情消散,所以就接受了她的好意。

我和千鹤的生活,打一开始就充满了乐趣。

她能看见幽灵,能感受到幽灵的存在。朋友中有谁遇上伤心事,她虽然不想哭泣,可泪水还是会自动流出来。我搬去后,她用手贴住我的患处,为我治疗肩酸和胃炎。她告诉我,小时候她曾经受过意外伤害,从长长的楼梯上滚落下来,后来就变成这样了。她有一双能透视的眼睛,经常用明亮的目光凝视别人不太注意的地方。她性格坚强,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我们住的地方和那时我烦乱的心境吻合得不能再吻合。房间位于高速公路近旁的破旧建筑的七楼,窗户下面是乱七八糟的小巷、贫民窟般的街道。楼里住了不少欠交房费的住户,总是闹哄哄的。楼上和我们的房型一样,但两个房间里住了一家八口,吵闹非常。这栋楼就像以前电视里看到的九龙城。

我问千鹤为什么选了这样的居住环境,她笑着回答:“因为说不出的踏实。”她又解释说,如果看见的都是正常人,反倒觉得自己不太正常,心里不踏实。

她病态地喜爱干净,总是把地板和厨房擦得锃亮。我常常半夜三更被她擦地板的声音弄醒,也经常在擦得太光滑的地板上滑倒。

她几乎不睡觉,说睡几个小时就行了,擦地板是消磨时间。在和我一起住之前,即使没人留意地板,她也是擦着地板等待天明。

她坚持说自己能看见幽灵,经常嘟囔些吓人的话,什么老奶奶拿着柿子来了,那个小孩被车轧了之类。跟她在一起,你发现世界上净是幽灵。

凡是看不见的东西我就当它不存在,所以也不放在心上。但我偶尔也感觉到存在什么,有时在路上,有时在房间里。这种时候,千鹤肯定会说那里有人。为了不看幽灵睡个安稳觉,她睡的时候身上总戴着许多闪闪发光的东西,像戒指、耳钉、手镯。她说这样幽灵就不会靠近了。亲热的时候,搞不清为什么千鹤总是扮男人,她身上的饰品不是压到这儿,就是压到那儿,总把我弄得很疼。

那一年的雾天真多。

我经常在早晨醒来的时候,看见千鹤擦地板擦到一半,一只手拿着抹布坐着望窗外。

汽车的车灯映在雾气中,使天空弥漫着奇异的光芒,不像这个世界的风景,再加上看风景的千鹤,仿佛是世界尽头的景象。

我眯着眼,不告诉千鹤我已经醒了。我看着她,她把肘支在生了锈、被风吹得摇晃的窗框上,像个孩子似的眺望远方。窗外是牛奶般浓浓的、仿佛触手可及的雾气。早晨永远也不会来临了吧,我想。千鹤纤瘦的身体、细细的胳膊,看起来好像被这个世界排拒在外。似乎只有在这样怪诞的风景中,她才被允许存在。

人因为厌倦了对方,总以为分手是自己或者对方的意志所造成的。其实不然,共同生活的结束就像季节的变换,仅此而已,不由人的意志左右。所以反过来说,在分别的时刻来临之前,日子都可以快乐地度过。

我们一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过得很和睦快乐。

只有我这么认为么?不,不是这样。

我在那座旧公寓楼里吃着便利店的盒饭,为了长大而慢慢地锻炼自己的心肌。我盘算着差不多可以开始一个人的生活了,正巧离那儿不远有一处便宜的房子,于是我马上决定搬走,并告诉了千鹤。当时,她没有显露情绪的波动,还笑着说,以后常来玩啊。所以我并没有觉察到她受了沉重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