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第3/9页)

“嗯,好啊。”我说。

阿柊现在穿的这身水兵服,是由美子的遗物。

自从她死后,尽管学校里不要求穿校服,可他还是穿着这套水兵服上学。由美子喜欢校服。双方父母都哭着劝他——这个裙装打扮的男孩子,说,即使这样做,由美子也不会高兴的。阿柊却是一笑置之。那时候,我问他穿这个是因为伤感吗?他回答说,不是的,人死不会复生,东西也只不过是东西而已,不过,穿上去觉得很有精神。

“阿柊,那个你要穿到什么时候?”我问他。

“不知道。”他的脸色阴郁下来。

“没有人说闲话?学校里没有什么不好的议论吗?”

“没有。我啊,”他说,过去他就一直使用女性的“我”来称呼自己,“得了好多同情票,可受女孩子欢迎呢。可能是穿了裙子,感觉上懂得女孩子们的心理吧。”

“那不错啊。”

我笑起来。玻璃窗外的楼层里是熙来攘往购物的人群,每个人都神采飞扬。明亮的灯光照射在一排排春装上,傍晚的百货商店里洋溢着一派幸福的模样。

我现在完全可以理解,水兵服之于他,就如同晨跑之于我,两者作用是完全相同的。我想只是因为我并不像他那样古怪,所以对我而言,晨跑就已经足够了;而对于他,则是完全缺乏效力,不足以支撑他自己的,所以作为变异,他选择了水兵服。然而无论哪一种方式,都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用来使枯萎的心灵重新拥有活力,排遣忧闷,赢得时间罢了。

无论我还是阿柊,在这两个月里,都换上了一副前所未有的面孔,一副努力与失去挚爱的伤痛奋战的面孔。回忆会在不经意间突然冒出来,把人推进孤独包围中的黑暗里,久了,不知不觉间表情就成了这副样子。

“在外面吃晚饭的话,我要给家里打个电话。阿柊你呢?不用回家吃吗?”

我正准备站起身,阿柊说:“啊,对了,今天爸爸出差。”

“你妈妈一个人呢。那还是回家陪她吧。”

“不用,只要让店里送一份外卖过去就行了。这么早,她肯定什么也没做。付上钱,今天晚饭就让儿子来请次客吧,给她个惊喜。”

“这个主意很可爱啊。”

“好像有劲儿了。”

他嘻嘻笑了起来。这个时候,平常少年老成的他才流露出与年龄相称的神情。

记得一个冬日,阿等对我说:“我有个弟弟,叫阿柊。”

那是第一次听他说起他的弟弟。那天眼看要下雪,天阴沉沉的。在灰暗的天空下,我们两个顺着学校后面长长的石阶路向下走。他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呼着白气说:“比我都显老成呢。”

“老成?”我笑了。

“怎么说呢,是胆子壮吧。不过挺奇怪的,一轮到家里人的事了,就变得孩子气十足。昨天,我爸爸手被玻璃划了一下,他真的给吓坏了呢。那样子好可怕,给人感觉天翻地覆了似的。我觉得特别意外,所以刚才想起来了。”

“他多大?”

“唔……十五吧。”

“像你吗?好想见见他。”

“不过,他人很古怪啊,感觉我们俩根本不像兄弟。你见了他,没准会连我都讨厌的。嗯,那家伙很怪呢。”他笑容里充满了兄长的爱怜。

“难道,要等到我们的爱不至于因为你弟弟古怪而发生动摇的时候,才能让我见他?”

“没有啦,开玩笑的。没关系的,你们一定会成为朋友的。你有些地方也古里古怪的,再说,阿柊他对善人很敏感。”

“善人?”

“是啊。”他侧面对着我笑了。这种时候他总是会害羞。

石阶很陡,我们不由快步冲下去。白色校舍的玻璃窗上透明地映出暮色降临中的寒冬的天空。依然记得一级一级踩着石阶而下的黑皮鞋和齐膝袜,还有自己校服翻飞的裙摆。

店外,充满春的气息的夜已悄然降临。

看阿柊穿上大衣盖住了水兵服,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商店橱窗里的灯光照亮了人行道,也映亮了川流不息的行人的脸庞。风中有甜香飘过,春色渐浓。但依然很冷,我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套。

“那家天麸罗店就在我家旁边,要走一会儿。”

“要过桥吧。”

说完,我沉默了片刻,因为想起了桥上遇到的那个叫浦罗的人。那之后我也依旧每天早晨都去,却再没有见过她……正想得出神,突然又听阿柊大声说:“啊,我当然会送你回去。”他像是把我的沉默误以为嫌路远。

“没关系,还早着呢。”

我急忙说,心想“像、很像他”,不过这次并没有说出口。根本不需要特意来模仿,刚才的他就是像极了阿等。明知决不会因此击碎与他人已然建立的关系,亲切的话语却仍旧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这份冷静与率直,总能令我的心变得澄静、透明。那是我纯真的感激。现在,我情难自禁,又鲜明地回忆起了这种感觉,撩人情思,让人酸楚。

“前几天早晨跑步的时候,在桥上遇到个怪人,我只是想起那件事儿了。”我边走边解释。

“怪人?男的吗?”他笑着说,“晨跑很危险呢。”

“不是,不是的,是个女的,不知怎的,怎么也忘不了。”

“是吗……能再见到就好了。”

“嗯。”

是的,不知为什么,我非常渴望与浦罗再次相见,虽然与她只有一面之缘。她的神情——那时的神情,让我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片刻之前还在甜美地微笑,独自一人的时候,却换成了那副面孔,就像是“变身为人类的恶魔突然觉醒,告诫自己再不能对任何事物掉以轻心”。那神情令人难忘,它使我感到我的这份痛苦与悲哀根本无法与之相比,让我觉得或许还有许多事是我可以去做的。

穿过街道,来到一个大的十字路口,我和阿柊都有些不自在。这里,是阿等和由美子的事故现场,而现在依旧车水马龙。红灯亮了,我和阿柊并排站住。

“不知有没有地缚灵?”他笑着说,可目光中并没有丝毫笑意。

“猜你会这么说的。”我朝他咧嘴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