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乐趣(第2/3页)

更多时候泽农独自一人出门,拂晓时分,手里拿着记事簿,躲到远远的乡下,到大千世界中去直接寻找无以名之的知识。他不厌其烦地掂量和好奇地细察石头,它们光滑或者粗糙的轮廓,铁锈或者霉斑的色调,都在讲述一段历史,显示出形成它们的金属以及水与火的痕迹,往昔的水与火将它们的质地沉淀下来,或者凝固了它们的外形。一些昆虫从石头下面爬出来,它们是动物地狱里奇怪的生灵。泽农坐在一个小丘上,看着灰色天空下绵延不断的平原,地面上东一处西一处鼓起一条条长长的沙丘,他想象这些如今生长着小麦的大片土地,过去曾经是大海,海水退去时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波浪的行迹和签名。因为一切都在变化,不管是世界的形状,还是大自然的产物,大自然本身在动,它的每一个时刻都需要成百上千年。有时候,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变得像偷猎者那样既专注又警觉,他想到了在奔跑,在飞翔,在林木深处爬行的动物,他感兴趣的是它们在身后留下的确切的痕迹,它们的发情,它们的交配,它们的食物,它们的信号和计谋,还有它们被棍棒击中之后死去的方式。他对爬行动物怀有好感,人类出于害怕或者迷信而诽谤它们,这些冰凉、谨慎、一半生活在地下的动物,在它们每一节爬行的圆环里,都包含着某种矿物的智慧。

一天晚上,正值最酷热的季节,泽农仗着从让·米耶那里学来的本事,决定亲自动手给一个中风的农民放血,而不是等待不一定能赶来的剃头匠。议事司铎帕托洛梅·康帕努斯为这桩不体面的事情唉声叹气;赶来救场的亨利-鞠斯特则高声惋惜,倘若外甥准备靠柳叶刀和小水盆谋生的话,他为他的学业支付的金币算是白花了。读书人默默承受这些指责,心怀仇恨。从这一天起,他在外面延宕的时间更长了。雅克琳以为他在跟农场里的一个姑娘往来。

有一次,他带上够吃几天的面包,冒险一直走到乌图斯特森林。这片树林是远古时代的大片乔木林的残余:奇怪的劝告从它们的树叶上掉下来。泽农抬起头,仰望这些浓密的绿荫和松针,重新陷入关于炼金术的冥想,这方面的知识有的在学校里接触过,有的则是学校所禁止的;在这些植物金字塔中的每一座里,他又看见上升的力量写下费解的天书,看见空气和火的符号,这些美丽的森林实体被空气浸润和滋养,它们自身包含着火的潜能,也许某一天也将毁于火。但是这些上升靠一种下降得到平衡:在他脚下,盲目而有知觉的根系在黑暗中模仿天上数不清的细小枝桠,小心翼翼地伸向不知何处的天底。时不时,一片过早变黄的树叶泄露了隐藏在绿色下面的金属,金属形成了它的本质,它又引起金属的衰变。强劲的风扭曲大树的树干,犹如人扭曲自己的命运。读书人感到自己像动物一样自由,也像动物一样受到威胁,像树一样在下面的世界和上面的世界之间得到平衡,同样也被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量压弯,这些力量直到他死去才会停歇。然而,对于这个二十岁的人而言,死亡还仅仅是一个词而已。

黄昏时分,他注意到苔藓上有一辆运送木材的大车留下的车辙;夜色已经暗了,他循着烟雾的气味来到烧炭人的茅屋。父子三人,树木的刽子手,火的主人和仆人,迫使火慢慢地消耗它的受害者,潮湿的木材咝咝作响,颤动着,变成木炭,永久保留住它与火元素的亲缘关系。他们黝黑的身体上沾满烟炱和灰烬,几乎看不出破烂的衣衫。在黑色的脸庞周围,在裸露的黑色胸膛上,父亲的白色须发和儿子们的金色毛发令人惊异。这三个人,跟隐修士一样孤独,差不多已经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或者说,他们对这一切从来就一无所知。谁在统治佛兰德斯,这一年是不是基督降生后的1529年,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与其说他们在讲话,不如说他们在抖动身体,他们接待泽农就像森林里的动物接待另一只动物;读书人并非不知道,他们也有可能杀死他,夺走他的衣服,而不是接受他的一块面包,分给他一份他们的野菜汤。夜深了,茅屋里的烟雾令人透不过气来,他起身像往常那样去观察星宿,他走到外面,那片被烧焦的空地在夜里显得白茫茫的。烧炭人的柴堆在无声地熊熊燃烧,这个几何构造就像海狸的小堡垒和蜜蜂的蜂巢一样完美。一个影子在红色的旷野里晃动;两兄弟中年轻的一个在照看炽热的火堆。泽农帮他用铁钩分开那些燃烧得过快的圆木。天琴座和天鹅座的主星在树梢间闪烁;天幕上位置较低的星星被树枝和树干遮挡了。泽农想到毕达哥拉斯,想到尼古拉·德·库萨,想到一个叫作哥白尼的人,这个人最近发表的理论在学校里要么受到热情的接纳,要么遭到强烈的反对。他突然感到一阵骄傲,想到自己属于灵巧和不安的那一类人,他们驯服火,改变事物的质地,还观察星辰的轨迹。

他离开主人时没有多余的礼节,仿佛离开的是林中的狍子。他迫不及待地重新上路,仿佛他为自己的思想规定的目的地近在咫尺,但同时又必须加快步伐才能到达。他不是不知道,他在咀嚼自己最后剩下的一点自由,几天之后,他又要回到学校的凳子上去,为了日后谋到一个主教秘书的职位,负责润色优美的拉丁文句子,或者得到某个神学教席,只能对听众说出那些得到赞同或允许的话语。年轻不谙世事的他,想象直到那时为止,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心中充满对教士阶层的怨恨,也没有人像他那样在反抗或者虚伪的道路上走得更远。至于眼下,晨祷的内容只有松鸦报警的叫声和绿啄木鸟钻木的声音。一堆动物粪便在苔藓上袅袅冒着烟气,那是一只夜间动物经过的踪迹。

刚刚走上大路,他立即就听见了时代的噪音和喊叫。一群激动的乡下人手拿镰刀和长柄叉在奔跑:一个孤零零的大农庄着火了,纵火人是一个再浸礼派信徒,这些人如今越来越多,在他们对富人和权贵的仇恨中,交织着某种特殊形式的对上帝的爱。泽农倨傲地怜悯这些通灵者,他们从一只腐朽的船跳向另一只正在沉没的船,从一种古老的错乱跳向一种崭新的疯狂。但是,他厌恶自己身边那种粗俗的富足,这使他不由自主地站到穷人的一边。走不远,他碰到一位被辞退的纺织工,身上挎着乞丐的褡裢去别处寻找生计,他羡慕这个流浪汉比他少一些束缚。


  1. ✑本章尾声提到当时是1529年夏天。此时康布雷和约正在酝酿之中,法国军队撤离佛兰德斯,将该地区归还查理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