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幢豪华宅邸(第2/3页)

跟每次一样,当她走进丈夫的房间,看见他有失检点和损害健康的行为时,总会轻蔑地抿紧嘴唇。菲利贝尔陷在一堆松软的枕头里,这对他的痛风很不利,他触手可及的糖果盒也一样。他刚好来得及将一本拉伯雷的书塞进被子,那是他放在身边,在两次口授文件之间用来消遣的读物。她在离床远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上身挺得板直。夫妻两人就前一天的来访交谈了几句;菲利贝尔称赞玛尔塔安排的晚餐尽善尽美,只可惜公爵几乎没有碰。两人都对他的脸色很差表示怜悯。秘书正收拾文件准备到隔壁房间去誊写,看在有旁人在场的份上,胖子菲利贝尔用尊敬的语气指出,人们大谈公爵下令处死的那些反叛者的勇气(再说这些人的数字被夸大了),但是对这位军政大员的坚定不拔,人们却谈得不够,他对君主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玛尔塔点头表示赞同。

“在我看来,时局并不像公爵以为或者说像他愿意让人以为的那么稳定”,门一关上,他就换了生硬的语气说道。“一切取决于他的继任者的手腕。”

玛尔塔没有答话,而是问他是否有必要捂在这么多床羽绒被下面出汗。

“我需要夫人在别的事情上,而不是关于枕头给我提出好建议”,菲利贝尔跟玛尔塔说话,一向用这种略带嘲讽的语气。“您读了我们的舅父的来信吗?”

“这是一件丑事”,玛尔塔犹豫地说。

“凡是司法部门干预的事情莫不如此,即便事情原本不是这样,司法部门也会让它们变成这样”,议员说。“议事司铎对这件事相当挂心,大概他认为一个家庭里有两名成员被公开处死,未免太过分了吧。”

“任何人都知道我母亲死在明斯特,她是骚乱的受害者”,玛尔塔说,她的眼睛因愤怒而发黑。

“重要的是让大家知道这些就够了,我本人还曾经向您建议,不妨请人将这一情况镌刻在教堂的墙上”,菲利贝尔微带挖苦接着说。“但眼下我要跟您谈的是这位无可指摘的母亲的儿子……的确,在我们的账簿上,我的意思是在杜切家继承人的账簿上,登记着佛兰德斯检察官的大笔欠款,假如我们划掉几项记录,他可能会觉得很愉快……但是金钱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至少没有那么容易,跟议事司铎一样穷的那些人可不这样认为。依我看,这件事差不多已成定局了,也许勒·科克自有他的理由不予理睬。您对此事很关切吗?”

“您想想,我不认得那个人”,玛尔塔冷冷地说,相反,她清清楚楚记得,在富格尔家幽暗的门厅里,这个陌生人取下鼠疫医生按规定佩戴的口罩时的情形。但是,这个人知道的她的情况,比她知道的他的情况要多,这也是实情。不管怎样,这个回忆属于只对她一个人有意义的那些过去的角落,菲利贝尔无权进入。

“要知道我对这位表兄和您的哥哥并无丝毫反感,我还希望他能来这里帮我治疗痛风呢”,议员一边在靠枕中间坐稳,一边接着说。“但是他怎么会想到钻到布鲁日来,就像一只野兔钻到一群狗的肚皮底下,而且还用一个只能骗骗傻瓜的假名字……我们只需要有一点审慎和一点小心就够了。去发表那些令索邦大学和教皇不快的看法有什么好处呢?”

“缄默是沉重的负担”,玛尔塔突然说,好像控制不住自己。

议员看着她,诧异中带着讽刺。

“好极了”,他说,“那我们就来帮这个人摆脱麻烦吧。不过请注意,假如皮埃尔·勒·科克同意,那样就成了我欠他,而不是他欠我,万一他不同意的话,我还得咽下一个不字。也许德·贝尔莱蒙先生会感激我,让一个受到他父亲保护的人避免了可耻的结局,但是,假如我没有弄错的话,他对布鲁日发生的事情不太感兴趣。亲爱的夫人,您有何建议呢?”

“任何事后不会让您埋怨我的建议”,她用生硬的语气说。

“那就好”,议员高兴地说,眼看一场争吵的风险正在远去。“我患痛风的手无法握管,劳驾您代我给我们的舅父写封信,请他为我们祈祷……”

“不用提正事吗?”玛尔塔提醒道。

“我们的舅父足够精明,他懂得避而不谈的意思”,他低下头来表示同意。“要紧的是不要让信使空手而归。您一定为四旬斋准备了食物,不妨送去一些(鱼肉酱就很合适),再送几幅料子给他的教堂。”

夫妻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佩服菲利贝尔的审慎,就像别的女人钦佩自己丈夫的勇气或刚毅。眼看一切顺利,他却不小心多说了一句:

“只怪我父亲当初将这个私生子外甥视如己出。假如放在一个普通人家里养大,也不用上学……”

“谈起私生子的话题,您倒是过来人”,她狠狠地讽刺道。

他尽管微笑,因为玛尔塔已经转身朝门口走去。他跟一个贴身女仆生的这个私生子(何况也有可能不是他的),与其说让他们的夫妻关系变得更糟,不如说变得更容易。她永远只会提起这一件事来抱怨,对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却不置一词,甚至(谁知道呢?)视而不见。他叫她回来。

“我还有一件好事要告诉您”,他说。“今天早上,我还收到了比我们舅父的来信更好的东西。这是将斯滕贝亨的地产提升为子爵领地的批准函。您知道我用斯滕贝亨替换了伦巴第,因为对银行家的儿子和孙子来说,这个封号有可能让人发笑。”

“利格尔和富勒克尔在我听起来已经很好”,她带着冷冷的骄傲说,按习惯将富格尔这个名字法国化了。

“它们有点儿太容易让人想到一袋袋金币上面的标签”,议员说。“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要想在宫廷里出人头地,有个漂亮的名字是必不可少的。在狼群里要嗥叫,亲爱的夫人,跟孔雀一起则要尖叫。”

她一出去,他就将手伸进糖果盒,塞了满满一嘴。她对封号不屑一顾的态度,并没有让他信以为真:所有女人都喜欢炫目的玩意儿。但是某种东西稍稍破坏了糖衣杏仁的味道。可惜不能为这个可怜的家伙做点什么而不给自己惹上麻烦。

玛尔塔从主楼梯下来。不管她情愿不情愿,这个崭新的封号在她耳边愉快地嗡嗡作响;无论怎样,他们的儿子总有一天会为此感激他们的。相形之下,议事司铎的信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写回信是一件苦差;她不禁感到一丝苦涩,说到底,菲利贝尔总是为所欲为,而她呢,整整一生只不过是为一个富有的男人充当富有的女管家。奇怪的是,此时此刻,她感到自己抛弃不顾的这位兄长竟然比她的丈夫和独生子更亲近:贝内迪克特,她的母亲,还有他,他们属于一个将她永远封闭在其中的秘密世界。在一定意义上,她在他身上将自己罚入地狱。她让人去叫总管,要向他吩咐交给信使的礼物,信使正在厨房里好吃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