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火归一(第2/3页)

“喔。”罗兰说,擦着一根火柴。让娜清楚地听见摩擦声,仿佛看见罗兰的脸,他吞云吐雾,眯着眼睛向后靠了靠。黑巨人手中挥出一道鳞光闪闪的湍流,马可间不容发地避开网罗。在平时——总督很清楚,他转过头使得只有伊蕾内能看见他的微笑——马可会把握这千钧一发的瞬间,瞄准戟网斗士的软肋,用盾封住长戟的威胁,一跃而上,快逾闪电,直扑对手敞开的胸膛。但马可却离得远远的,微屈双腿像是要跃起,而努比亚人已经迅速地收回网去,准备新的攻击。“他完了。”伊蕾内想,并没有看总督,后者正在乌拉尼娅递上的盘子里拣出几样甜食。“这不是平日里的他了。”里卡斯想,为自己的押注而心疼。马可微微躬下身,继续围着努比亚人绕圈子;所有人都已经预见到,只有他还一无所知,似乎在潜伏着等待另一个机会,只是因为没能按照技艺要求的那样行动,产生了些许模糊的混乱。他需要多一些时间,等凯旋后到酒馆里去,或许能想明白为什么总督不付给他金币。他阴沉着脸,等待下一个良机;或许是最后,当他一只脚踏上戟网斗士的尸体,将又一次赢得总督之妻的笑颜;但这些不是他现在所想的,而这样想的人已经不再相信马可的脚会踏上被割断喉咙的努比亚人的胸膛。

“说话啊,”罗兰说,“除非你想让我整个下午都听这家伙念数字,也不知道给谁听。你在听吗?”“嗯,”让娜回答,“听起来好像很远。三百五十四,二百四十二。”一时万籁俱寂,只听见那遥远单调的声音。“不管怎么说,”罗兰说,“起码他没拿着电话发呆。”回答是可以预见的,就要迸发第一声抱怨,可让娜依然沉默了几秒钟,又说了一遍:“索妮亚刚走。”她犹豫了一下又说:“她可能快到你家了。”罗兰听了很吃惊,索妮亚没道理去他家。“别撒谎。”让娜说,猫咪从她手里蹿出去,发怒地瞪着她。“不是撒谎。”罗兰说。“我是指时间,不是指来还是不来。索妮亚知道我不喜欢别人这时候来找我或者打电话。”八百零五,声音远远地传来。四百一十六。三十二。让娜闭上眼,等待着那个无名的声音第一次停歇,她好说出剩下唯一要说的话。如果罗兰挂了电话,至少还有那个声音在线路的深处,她可以继续把听筒贴在耳朵上,慢慢在沙发上躺下,抚摸着猫咪(它又紧挨着她身边卧着),把玩着药瓶,听着数字直到那个声音也疲倦,再没有什么剩下,彻底一无所有,仿佛在指间变得异常沉重的不是电话听筒,是某种已经死掉的东西,应该看也不看就摒弃。一百四十五,那声音说道。在更远处,好像一幅微小的铅笔画,似乎是一个羞怯的女人在两下爆裂声之间问道:“北方车站?”

第二次从网罗中逃脱,但他算错了向后跳出的距离,一脚踩在竞技场上一块潮湿的污迹上。马可在头上舞了个剑花封住网的来路,同时探出左臂用盾接了三叉戟一声重击,但他吃力的样子引起了观众的担心。总督不屑于里卡斯大呼小叫的评论,回头看向不动声色的伊蕾内。“成败在此一举。”总督说。“必败无疑。”伊蕾内回答。“这不是平日里的他了,”里卡斯又说了一遍,“他要为此付出代价,努比亚人不会再给他机会,一看就知道。”在远处,几乎一动不动的马可看来已经意识到错误;他把盾举在高处,紧盯着收回的网,距双眼两米开外挥舞的三叉戟令他眼花缭乱,睡意萌生。“你说得对,他不比从前了。”总督说。“你为他下注了吧,伊蕾内?”马可伏下身即将跃出,他在皮肤上,在胃的深处,感觉到人们已经把他抛弃。假若他能有片刻的镇静,他或许可以打破束缚的绳结,那无形的锁链从后方遥遥袭来但无法确认其所在,有时是总督的请求,重金相酬的许诺,同时也是出现一条鱼的梦,而现在,一切都无暇顾及,他觉得自己就是梦中的鱼,面对着眼前舞动的网罗,那网罗仿佛要把帷幔缝隙间的每一缕阳光都捕了去。到处都是锁链,陷阱;他威胁似的猛然将身子一挺,观众为之喝彩,而戟网斗士第一次向后退了一步,马可选择了唯一的出路,困扰、汗水和鲜血的味道,面前必须予以击败的死亡;有人在微笑的面具后面想着他,有人曾经渴望拥有他,当他踏在那个濒死的色雷斯人身上的时候。“毒药,”伊蕾内在心里喃喃自语,“有一天我会找到那毒药,但现在接过他递上的酒杯吧,你要变得无比强大,等待你的时刻。”停顿好像延长了,好像幽深叵测的巷道在延伸,其间时断时续回响着那个报数字的遥远的声音。让娜一向相信真正重要的信息在某些时候是语言所不能传达的;或许这些数字有更深的意义,对那个专心聆听的人而言有着任何话语都无法比拟的意义,就像对她而言,索妮亚的香水味,临走前手掌从她肩头滑过的轻拂,都远比索妮亚的言语更具意味。但索妮亚自然不会满足于隐含的信息,她恨不得用上所有的言语来表达,来尽情品味到极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残酷,”索妮亚又重复一遍,“可我不爱演戏,我宁可跟你说实话。”五百四十六,六百六十二,二百八十九。“我不在乎她去不去你家,”让娜说,“现在我什么也不在乎。”并没出现另一个数字,只有一阵漫长的沉默。“你在听吗?”让娜问。“嗯。”罗兰说着把烟头扔进烟灰缸,不慌不忙地寻找白兰地酒瓶。“可我就不明白……”让娜开始了。“拜托,”罗兰说,“这种事谁也弄不明白,亲爱的,再说明白了也没什么好处。我很抱歉,索妮亚太着急,这些话不应该让她跟你说。该死,这些数还有完没完?”那个细微的声音,让人想到一个秩序井然的蚂蚁王国,在一片更临近也更厚重的沉寂下继续着详尽的计数。“可是你,”让娜不知所云地说着,“那么,你……”

罗兰喝了口白兰地。他一向喜欢字斟句酌,避免浮泛的词句。让娜会把每句话都重复两遍,三遍,每一次有不同的语气;且让她说去,喋喋不休,而他要斟酌最简洁的理性的回答,使这可悲的冲动恢复正常。一记佯攻和一次边路冲击之后,他用力舒了口气,直起身;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一回努比亚人将改变进攻的顺序,三叉戟将在掷网之先刺出。“注意看,”里卡斯给他妻子讲解道,“我在阿普塔·尤利亚见过他使这招,他总能让对手混乱。”马可未加招架,冒险闯进网罗所及的范围,向前一跃,直到间不容发的一瞬才抬起盾来,封住一道光芒般从努比亚人手中挥洒出的闪耀之河。他在网罗的边缘拦截,但三叉戟却已攻向下方,鲜血从马可的大腿喷出,剑由于太短只是徒劳地斩在戟杆上,一声闷响。“我说什么来着。”里卡斯高喊。总督出神地盯着他受伤的大腿,流淌到金色胫甲上的鲜血;几乎带着遗憾地想到伊蕾内会很乐意爱抚这大腿,找寻它的压力和热度,她会呻吟起来,就像他抱紧她弄伤她的时候一样地呻吟。今天晚上他会把这些说给她听,那会很有趣,端详伊蕾内的表情,寻找她完美面具上的薄弱点,她会故作漠然到底,就像她现在对这场打斗装出一种合乎礼仪的兴趣,尽管即将揭晓的结局能让一个乡野姑娘猝然兴奋得尖叫起来。“命运已经抛弃了他。”总督对伊蕾内说。“我几乎有点内疚,不该把他带到这个外省的竞技场;很显然,他的一部分留在了罗马。”“他剩下的部分就要留到这里了,外加我押在他身上的钱。”里卡斯笑道。“拜托,你别这样,”罗兰说,“这样在电话里说下去真是荒唐,明明我们今晚就能见面。我跟你说了,索妮亚太着急,我本不想让你受这个打击。”蚂蚁停下来不念数字了,让娜的话听得格外清楚;她的声音里没有眼泪,这一点让罗兰很吃惊,他都已准备好言语来应付意料中的暴风雨般的谴责。“不让我受打击?”让娜说。“骗人,没错,你又骗我。”罗兰叹了口气,放弃了回答,免得把谈话引向令人生厌的地步。“我很遗憾,不过你要是一直这样,我就要挂电话了。”他说道,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些许亲和的语气。“最好我明天去看你,不管怎么说我们是文明人,见鬼。”蚂蚁远远地数着:八百八十八。“你别来,”让娜说,听着言语和数字混在一起很有趣,你八百别来八十八,“你永远别来,罗兰。”闹剧,还可能拿自杀来威胁,就像和玛丽·约瑟,就像所有那些把分手当做悲剧的女人。“别傻了,”罗兰劝道,“到明天你就想通了,这样对两个人都好。”让娜没出声,蚂蚁在数整数:一百,四百,一千。“好吧,明天见。”罗兰边说边打量索妮亚的外套,她刚刚推门而入,站在那里,带着介乎质问和嘲弄之间的神气。“她很会抓紧时间给你打电话。”索妮亚说着,放下手包和一本杂志。“明天见,让娜。”罗兰重复了一遍。线路中的沉默像一张弓似的伸展开,直到远处一个数字将它戛然截断,九百零四。“别再傻瓜似的数数了!”罗兰用尽全部力气喊了一句,在他把电话从耳边拿开之前,听见在另一端传来一声忙音,那张弓射出了它无害的一箭。无法动弹,情知自己已无力避开即将袭来的网罗,马可面对着努比亚巨人,过短的剑在伸出的臂膀尽头停住。努比亚人将网松了些,又松了些,抡起来寻找最合适的角度,全场都呼喊着要他结果对手的性命,而他仍挥舞着网子仿佛要为观众的呐喊推波助澜,他放低三叉戟,同时侧身蓄力以便一击奏功。马可高举着盾冲向网罗,一座高塔迎着黑色的利刃轰然倒塌,剑深深地陷入在上方号叫的物体;沙子涌进他的嘴和眼睛,网罗徒劳地落在窒息的鱼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