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片天空(第4/6页)

为了自我安慰,我们去散步,去挑战严寒,因为若西亚娜拥有一件足以令她那些在街角门廊间呵着手或缩在皮手笼里等待主顾的女友们艳羡不已的大衣。我们很少像这样在街巷间恣意游荡,最后我不禁怀疑,我们实际上非常在乎橱窗灯光带来的安全感;一旦走进任何毗邻的街巷(因为也要让莉莉亚娜看看这大衣,再过去一点儿还有弗朗馨),我们便渐渐陷入恐惧,等大衣经过充分的展示之后,我建议回到我们的咖啡馆,两个人沿着克华桑大街飞跑,绕过街区,最终托庇于温暖和友人中间。好在到这个钟点有关战争的记忆已经淡漠,没有人再去哼唱针对普鲁士人的淫秽小曲。手中杯盏满溢,室内炉火熊熊,过路的客人早已散去,留下的都是我们这些老板的朋友,一帮老主顾。好消息是鲁丝已经向若西亚娜请求原谅,两人在亲吻、眼泪以及互赠礼物中言归于好。所有的事都或多或少与节节相扣的花环相似(但我后来才明白,花环也可以作丧葬之用),因为外面下着雪还有洛朗作祟,我们尽量呆在咖啡馆里,在子夜时分得知老板在同一张柜台后面经营五十年整,理当加以庆祝,于是一朵花连上另一朵,桌上美酒满斟,此时都由老板做东,这样的友情和敬业不容辜负。到了凌晨三点半,琪琪已经酩酊大醉,为我们唱起流行歌剧中最动听的旋律;若西亚娜和鲁丝因为幸福及洋艾酒的缘故相拥而泣;而阿尔贝却心不在焉地把另一朵花编进花环,他建议把今夜最后的一幕安排到罗凯特大街,那里六点整的时候将处决那个投毒犯。老板十分激动,庆典这样结束不啻为半个世纪光荣的劳动划上完美的句号。他主动租来两架马车准备出征,和我们每一个依次拥抱,同时缅怀着他在朗格多克死去的妻子。

然后是更多的葡萄酒,各人对母亲及童年光辉往昔的追忆,若西亚娜和鲁丝在咖啡馆的厨房里烹制了一道绝佳的洋葱汤,与此同时阿尔贝、老板和我相互许诺友谊地久天长,普鲁士人统统去死。洋葱汤和奶酪似乎扼杀了旺盛的精力。我们忽然静寂无语,几近尴尬,直到咖啡馆在栅栏和锁链无尽的响声里打烊,登上马车,仿佛全世界的寒气都在车内恭候。我们本该全挤到一起好暖和些,但老板出于对马匹的人道主义考虑,决定让鲁丝、阿尔贝和自己上第一辆车,而琪琪和若西亚娜——他说她俩就像他的女儿一样——则托付给我。因着老板的那句话我们和马车夫一起嬉笑了一番,身体又恢复了精力,在街道的幻影、呼气的声音、空中响鞭的声音里驶向波平库尔。出于我难以理解的谨慎,老板坚持要我们提前一段下车。大家臂挽着臂以免在冻结的雪地上滑倒,向灯火疏落的罗凯特大街走去。移动的阴影蓦然间现形,化做大礼帽、小步前行的马车,以及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群,他们刚刚汇聚到大街的开阔处,监狱那更高耸更漆黑的阴影投在人身上。在这样一个隐秘的世界里,人们彼此推搡,酒瓶在手中传递,玩笑在爽朗的笑声和压抑的尖叫中传播,也有突如其来的沉寂,刹那间被火镰照亮的脸庞,而我们继续艰难地跋涉,小心避免掉队,似乎每个人都知道只有仰仗集体的意愿才能宽宥自己在此地的出现。行刑的机器设置在五层台阶的石座上面,整个断头台在它与士兵方阵之间的狭小空间里静静地期待着,士兵们的步枪抵在地上,刺刀出鞘。若西亚娜的指甲嵌进我的手臂里,身子颤抖得厉害,我建议她去咖啡馆坐坐,但附近视线所及看不到咖啡馆,而她又坚持呆下去。她挽着我和阿尔贝,不时跳起来想把那断头台看得更清楚些,然后又用指甲掐我,最后她强迫我低下头直到她的嘴唇迎上我的嘴唇,歇斯底里地咬我,轻声呢喃,那些极少从她口中听到的话满足了我的骄傲,仿佛在一瞬间感觉自己成了雇主。然而阿尔贝才是我们所有人中间唯一的赏鉴家;他抽着烟,以比较仪式的异同来打发时间,想象着罪犯最后的表现,以及与此同时在监狱内部履行的程序,对此他知之甚详,至于是从何得知他却讳莫如深。开始的时候我饶有兴味地听着,渴望了解仪式中每一个琐碎的细节,但慢慢地,好像在他、若西亚娜以及周年庆祝之外,有一种类似被遗弃的感觉渐渐侵入我的心。那是无法描述的感觉,觉得一切不该这样发生,有什么在我内心威胁着拱廊街和通道的世界;抑或更糟,我在那个世界的幸福不过是一支欺骗的序曲,一个花朵的陷阱,仿佛那些石膏雕像中的一位递给我一个虚假的花环(那天夜里我已经想到,事情交织在一起就好像花环上的花朵),只是为了一步步陷入洛朗的噩梦,从维维安拱廊街的无辜的陶醉,从若西亚娜的阁楼,慢慢沦为大恐慌,冰雪,无可避免的战争,老板五十年工作的精彩谢幕,黎明时分冰窖似的马车,若西亚娜僵直的手臂。她已经答应不去看,在最后的时刻把脸庞藏进我的怀里。我觉得(这时候栅栏开始开启,卫兵长官发号施令的声音响起)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终点,但不知道是什么的终点,因为不管怎样我还会活下去,在证券交易所工作,时常看见若西亚娜、阿尔贝和琪琪。此时她开始歇斯底里地捶我的肩膀,我尽管不愿意把目光从已经打开的栅栏移开,但还是在那一刻回过头,沿着她介乎惊讶和嘲讽的视线看去,几乎就在老板身旁,我辨认出“南美佬”裹在黑色长袍里微微佝偻的身影。我很奇怪地想到这也以某种方式成为了花环的一部分,仿佛有一只手在黎明前为花环缀上了最后一朵花。我没有想更多,因为若西亚娜贴在我身上喘息着。被门口的两点灯火搅动却未被驱散的阴影里显现出一件衬衫构成的白色斑点,仿佛漂浮在两个黑色侧影之间,因第三个庞大影子的加入而时隐时现。第三个影子向他躬下身,做出或拥抱或劝诫或耳语或让其亲吻某物的动作,然后退到一旁。白点更加清晰,被一群头戴大礼帽身着黑衣的人包围,好像变魔术一样令人目不暇接。白点被两个身影抓了过去,那两人在此之前俨然是断头台的一部分,一把从肩头扯下已经用不着的外衣,人群一拥而上,一声压抑在喉咙里的叫喊,可能出于任何人之口,出于倚在我身上颤抖着的若西亚娜,或是那白点,伴着一声闷响从架上落下某物,他立时瘫倒在地,惊起一片骚动。我觉得若西亚娜马上要昏厥,她整个身体的重量正沿着我的身体滑下去,就像另一个身体向虚无滑去,我俯身去扶住她。众人方才瞬间的哽结此时爆发出来,仿佛弥撒结束时空中回荡的风琴声(但其实是一匹马闻见鲜血的气味嘶叫起来)。人潮的回落在叫喊和军队的号令声中推搡着我们。若西亚娜靠在我的胃部满怀同情地哭泣起来。我从她的礼帽上方看去,找到了激动不已的老板、心满意足的阿尔贝,还有“南美佬”的侧影。他正沉浸在对断头台的观赏中,士兵们的背影和刽子手的忙碌不时遮住他的视线,只见凌乱的斑点、大衣和手臂之间阴影闪动。人们纷纷离开,去寻觅温热的葡萄酒和睡眠。后来我们也挤进一辆马车赶回街区,在车上谈论着每个人自认为看见的场景,彼此不尽相同,从未相同,因此才更有价值。从罗凯特大街到证券所区的一路上有足够的时间来追忆和讨论当时的场面,为矛盾之处感到惊异,炫耀最敏锐的眼光或最坚韧的神经,以此赢得我们羞怯的女伴们的高度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