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4页)

他和鲍里斯路过老城区众多咖啡馆中的一间,突然看到女儿坐在里面。门口的凉篷遮挡了玻璃的反光,从外面可以清楚地一直看到室内后排座位,看到索菲孤单地坐在那儿,身前的桌上摆着杯咖啡,一脸沮丧。她无意离开老城区,更遑论她脸上落寞的表情,这个事实让古斯塔夫着实吃惊——老半天,他才反应过来想要引开鲍里斯的注意力。可是太晚了:鲍里斯顺着他的目光真真切切地瞧见了他母亲。孩子立即挪开眼,两人继续散步,谁也没提起这事。没多久,鲍里斯就恢复了兴致。但这一幕还是令迎宾员大为困扰,此后他多次在脑中盘算。其实,正是回忆起这件事才让古斯塔夫刚才在大厅里现出一副专注的神情。而此刻,他领我参观房间,这事儿又再次勾起了他的惶惑。

我很是喜欢这老人,又有些同情他。显然,他忧虑这件事已经有一段时日了,现在这忧虑又有失控的危险。我想就此话题与他好好谈谈,但此时古斯塔夫已例行完公事,而且,自下飞机之后断断续续的疲惫感再次向我袭来。我决定,还是以后找机会和他谈吧,于是便给了他不少小费,让他离开了。

看到他将身后的门带上后,我和衣瘫倒在床上,直望着天花板发呆。起初,我脑袋里一直想着古斯塔夫和他遇到的各种烦恼。后来又想到和斯达特曼小姐的对话。很明显,这座城市对我的预期要求不仅仅限于一场演奏会。我试图回忆有关这次行程安排的细节,但什么也没想起来。我意识到自己没有和斯达特曼小姐坦白是多么愚蠢。假如我没收到过行程表的副本,那是她的责任,而不是我的过错,否则我的自辩就会显得非常不合情理。

我又想起了布罗茨基这名字,这次,我肯定自己听说过或者读到过这个名字,而且就在不久前。然后我又突然想起这次长途飞行。我坐在黑暗的客舱里,周围的乘客都已入睡,我借着昏暗的灯光浏览这次的行程表。旁边的男人曾一度醒过来,几分钟后说了句戏谑的话。事实上,我记得他曾倾身问了我一个测试题,好像是关于足球世界杯的。我不想中断研读我的行程表,就冷冷地打发了他。现在我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没错,我能想起印有行程安排的厚厚灰色纸张的质地,头灯映射在纸上暗黄色的光斑,飞机引擎的嗡鸣声——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就是想不起纸上写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疲劳吞噬了我,便决定与其无意义地再想下去,不如先小睡片刻。况且,经验告诉我,休息过后,一切都会清晰得多。然后,我就可去找斯达特曼小姐,向她解释中间的误会,再拿一张行程表,请她对行程安排做必要的解释。

刚要睡着,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我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细细地打量着,然后坐起身,环顾四周。熟悉感越来越强,我意识到,现在的这个房间正是当时家人和我借宿姨妈家时的卧室。姨妈家住在英格兰与威尔士边境,我们曾借住了两年。我再一次环顾房间,重新躺下,又一次盯着天花板。墙壁最近新刷过漆,空间扩大了,房檐移动过,灯具周围的装饰全部变了。但天花板还是当年那个我常在咯吱作响的小床上盯着看的天花板。

翻身侧躺,俯视着床边的地板。酒店在下床落脚的地方放了块深色地毯。我仍记得这个地方曾放了块破旧的绿色垫子。我曾一周数次在这垫子上玩行兵布阵的游戏,都是些塑料玩具士兵——一共有一百个呢——都保存在两个饼干桶里。我伸手摸了摸酒店铺的垫子,这当儿,我又忆起了某日下午的情景:当时,我正沉浸在塑料玩具士兵的世界中,激烈的争吵声突然从楼下传来。那愤怒的声音,即便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也知道这不是场普通的争吵。我安慰自己说这没什么,把脸埋在绿垫子上,继续玩打仗游戏。绿垫子靠中心的地方有块破损,时常引起我的怏怏不快。可是,那天下午,听到楼下愤怒的争吵声,我突然第一次想到:这块破损可以作为丛林障碍地形让士兵们越过。这一发现——一直威胁着要破坏我幻想世界的这块瑕疵,其实是可以融入其中的——令我兴奋不已,而这一“丛林障碍”则随之成为我之后所策划的众多战斗中的一大要素。

我继续盯着天花板回忆着。我当然非常清楚房间整个动过或者说翻新过,尽管如此,久别之后,重返儿时的记忆圣堂,还是给我一种深邃的宁静感。我闭上眼,不一会仿佛又置身于那些旧家具中。右手边远远的角落里,是那个门把手已坏掉的高高的白色壁橱。我姨妈画的那幅索尔兹伯里教堂挂在我床头墙上。床边橱柜的两个小抽屉里塞满我的小宝贝和小秘密。一天下来的全部紧张——长途飞行的疲惫,行程安排的困惑,古斯塔夫的问题——仿佛都抛在了脑后。我感觉筋疲力尽,渐渐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