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4页)

“现在,斯蒂芬,上甜品之前我们必须休息一下。要不你趁母亲生日弹奏点什么吧?”酒店经理边说着,边挥手指着墙边立着的钢琴。

那个动作——竖起手指朝餐厅随意挥摆的动作——斯蒂芬这些年来不止一次地回忆起。每次想起,当时那种冷飕飕的恶心感觉就会再度袭来。起初,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但后者只是继续满足地微笑着,伸出手指着钢琴。

“来吧,斯蒂芬。弹点你母亲喜欢的。要不弹点巴赫的曲子,或者当代的。比如卡赞,或者穆莱利的。”

年轻人强迫自己环顾一周,同时看看母亲,看见她的脸大笑着,随着一道道不常见的皱纹柔和下来,她微笑着看着他。然后,她又转向酒店经理,说:“是的,亲爱的,我觉得穆莱利不错,应该会很棒。”

“来吧,斯蒂芬,”酒店经理开心地说道,“毕竟今天是你母亲生日,别让她失望。”

一个念头闪过斯蒂芬的脑海——但下一刻就否决了——他觉得父母在合伙整他。当然,从他们看他的眼光中——充满骄傲的期望——好像他们完全不记得围绕着他钢琴弹奏的痛苦过去。不知怎地,他开始酝酿的抗议也没说出口。他起身,就好像站起来的是别人一样。

钢琴靠着墙摆放着,斯蒂芬坐下的时候,能透过眼角的余光看到父母的身影。他们双肘都放在桌上,彼此稍稍靠近。过了一会,他转身直直地望向他们,意识到他这样做是想最后一次看看他们这样——坐在一起,仿佛被一种单纯的幸福绑在一起。然后,他回身对着钢琴,肯定今夜就要这样被毁掉了,这感觉让他窒息。但奇怪的是,他意识到,自己不再因事情的最新变化而感到一点的惊奇,其实他一直以来都在等着这一刻,这想法让他顿觉轻松。

有那么几秒钟,斯蒂芬就这样坐在那儿,没有弹琴,拼命想摆脱酒精的影响,在脑中过一遍他要弹的曲子。在那令人眩晕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一种可能性——这毕竟是个不平凡之夜——他也许不知怎么可以超常发挥,演奏结束能看到父母微笑,鼓掌,彼此的目光交换着深深的爱意。但一开始演奏穆莱利《外摆线》第一小节时,他就意识到想象的情景根本不可能发生。

然而,他还是继续弹着。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持续整个第一乐章——眼角的余光看到父母二人都静静不动。然后他看到母亲轻轻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托着下巴。几小节之后,他父亲的眼光从斯蒂芬身上挪开,双手放在膝盖上,向前垂首,看起来像是在端详面前桌上的一个小点。

与此同时,他继续不停地弹奏着。年轻人好几次都想放弃了,但不知怎地,完全放弃好像是最令人惧怕的选择。所以他继续弹奏,最后曲子终了,斯蒂芬坐在那儿,盯着琴键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面对等待他的场景。

父母两人都没看他。父亲低着头,前额已经快贴着桌面了。母亲则看着房间另一侧,脸上冷若冰霜,这副表情斯蒂芬再熟悉不过了。但令他惊讶的是,那晚直至那一刻,她脸上才挂上了这副神情。

斯蒂芬只需一秒钟就能估想到这场景意味着什么。他起身,快速回到餐桌旁,仿佛这样做的话,他离开后的那几分钟就能被抹杀掉。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三个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最后他母亲起身,说:

“今晚非常愉快。谢谢你们两个。但我现在感觉非常累,我该上床休息了。”

起先,酒店经理好像没有听见。但当斯蒂芬母亲向门口走去时,他抬起头,轻声地说:“蛋糕,亲爱的。蛋糕。是……是非常特别的蛋糕。”

“你太好了,但真的,我已经吃很多了,现在得睡会了。”

“当然,当然。”酒店经理目光重新落在桌子上面,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但之后,当斯蒂芬母亲正要穿过房门的时候,酒店经理突然直起身子,大声说道:“亲爱的,至少过来看看吧,就看看。我说过的,这个蛋糕非常特别。”

他母亲犹豫了,然后说:“好吧,快点给我看看。然后我得睡觉了。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现在感觉特别累。”

闻此,酒店经理站起身,随即便引着妻子走出餐厅。

年轻人听到父母的脚步声走向厨房,然后,不到一分钟,沿着走廊返回,上了楼。之后,斯蒂芬仍然在桌边坐了许久。各种细小的杂声从楼上传来,但听不见他们讲话的声音。最后,他突然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连夜开车回寓所。毫无疑问,就算他在早餐时出现,对父亲完成帮母亲重拾好心情这项缓慢而艰巨的任务也于事无补。

他离开餐厅,意欲悄悄离开家。但一走到过道,正撞见父亲下楼。酒店经理手指放在嘴唇上,说:

“我们得小声说话。你母亲刚刚睡下。”

斯蒂芬告诉父亲,他想回海德堡。父亲听完就说:“太可惜了。我和你母亲以为你会呆得久一点。但你说你早上还有课。我会跟你母亲解释的。她肯定会理解。”

“还有,”斯蒂芬说,“希望母亲今晚过得非常愉快。”

父亲笑了笑,但在笑之前短短的一瞬间,斯蒂芬看到他脸上掠过一道深深的惨淡表情。

“哦,是的。我知道她很愉快。哦,是的。你学习那么忙,还能抽空回来,她挺开心的。我知道她希望您能多呆几天,但别担心。我会跟她解释的。”

那晚,行驶在荒寂的高速路上,斯蒂芬把当晚所有的事情、每个细节都前思后想了几遍——正如他之后这几年反反复复做的一样。每次回忆起那日那时的情景,所带来的伤痛,本已随着时间渐渐消逝,但如今“周四之夜”日日临近,昔日的惊惧再次浮上心头。此刻雨夜疾驶,仿佛重新带他回到了几年前那痛苦的夜晚。

我为这个年轻人感到难过,便打破沉静,说道:

“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希望这样说不会太无礼,但我确实认为在你弹钢琴这件事上,你父母这样对待你很不公平。我的建议是,尽量享受弹钢琴的乐趣吧,只要你能从中得到满足和真谛,就不必管他们嘛。”

年轻人沉思片刻。然后说道:

“非常感谢您,瑞德先生,能站在我的角度考虑。但其实——呃,坦率地讲——我觉得您其实还是不明白。我理解,对一个外人来讲,我母亲那晚的行为可能有些,呃,有些不顾及他人的感受。但这样说对她就有失公正了,我真的非常不愿看着您带着这样的印象离开。您看,您得了解这背后的整件事才行啊。首先,您看,我四岁时,我的钢琴老师是提科夫斯基夫人。我料想您肯定不觉得这有什么,但是,瑞德先生,您得明白,提科夫斯基夫人在城里是个非常受人崇敬的人,可不是个普普通通的钢琴教师。她的劳务不是以常规的方式出售的——当然,像其他人一样,她也收取学费。也就是说,对自己做的事情,她非常严肃认真,只接收城里有艺术和知识修养的精英的孩子。比如,保罗·罗泽瑞尔,超现实主义画家,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提科夫斯基夫人教过他的两个女儿。迪盖尔曼教授的孩子们,还有伯爵夫人的侄女们。她会非常谨慎地选择学生,所以能当她的学生,我是很幸运的,特别是那时候父亲还没有今日的社会地位。但我猜父母那时对艺术的热衷不亚于今日。整个童年时光,我记得他们都在谈论艺术家和音乐家,还有得到大家的支持对这些人来讲多么重要。母亲现在大多时候都呆在家里,但那时候却很喜欢外出。比如说,有个音乐家,或者一个交响乐团来到城里,她都坚持给予支持。她不仅去看演出,而且总要在演出后到化妆间亲自送上她的嘉言。即便某位表演者表现很差,她仍然会去化妆间给他小小鼓励和一些善意的提示。事实上,她还经常邀请音乐家到我们家来,或者提议带他们去市区周边游览。一般来说,他们行程很满,无法接受她的邀请,但毫无疑问,这样的邀请对任何表演者来说都是令人振奋的,您自己肯定也深有体会。至于我父亲,他非常忙,但我记得他也经常努力做得尽善尽美。当然,为了向某位来访的名流表示敬意,只要有招待会,不管多忙,他都坚持陪母亲参加,这样他就能亲自对来访者表示欢迎。所以您看,瑞德先生,从我记事起,父母就是非常有修养的人,而且非常理解艺术在我们这个社会的重要性,我肯定这就是提科夫斯基夫人最后选上我做她学生的原因。我现在明白父母那时一定真的非常欣喜,尤其是我母亲,因为这事儿全是她安排的。我呢,就跟着罗泽瑞尔先生还有迪盖尔曼教授的孩子们一起上提科夫斯基夫人的课!他们一定很骄傲。开头几年,我练得还真不错,真的,非常好,所以提科夫斯基夫人曾称我是她教过的最有前途的学生之一。一切都非常顺利,直到……呃,直到我十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