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4页)

记者匆匆离开。随即我看到他站在人行道边上,前倾着身体,冲着来往车辆,一只手臂举在半空中。

“瑞德先生,请吧。”

皮德罗单膝跪地,透过相机眯眼看着我。我在椅子上坐好——摆了一个放松但不过于懒散的姿势——一副亲切微笑的面容。

皮德罗按了几下快门。然后他后退几步,再一次单膝蹲下,这次是在一张空桌子边,惊飞了一群正在啄食面包屑的鸽子。我正准备再调整一下姿势,记者跑了回来。

“瑞德先生,我现在拦不到出租车,但正好有一辆有轨电车来了。请快些,我们可以跳上去。皮德罗,快,那辆电车。”

“但那会和出租车一样快吗?”我问道。

“是的,是的。其实,这种交通状况下,电车会更快些。真的,瑞德先生,您不必担心。萨特勒纪念碑非常近。事实上——”他抬起手遮着双眼看向远方,“事实上,您从这儿差不多能看到。要不是那灰色的塔楼挡在那儿,我们这会儿就能看见萨特勒纪念碑了。就是这么近,真的。事实上,一个正常身高的人——不比你我高多少——如果爬到萨特勒大楼的房顶,站直,举着类似杆子的物体——比方说,家用拖把——像今天这样的清晨,我们很容易就能越过那座灰色塔楼看到。所以您看,我们马上就能到。请吧,那辆电车,我们得快点了。”

皮德罗已经站在路缘上了。我看到他背着重重的一袋设备,正试图说服电车司机等我们。我跟着记者走出院子上了车。

我们三人刚走上中心过道,电车再次启动了。车厢里很拥挤,我们没办法挨着坐。我挤进车厢靠后的一个座位,坐在一个小个儿老头和一个主妇母亲中间,她膝上还坐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座位出奇的舒服,过了一会儿,我开始有些享受起这次旅程。我对面,坐着三个年长的男人,他们共同读着一张报纸,由中间那人打开举着。电车的颠簸好似给他们阅读造成了困难,不时地,他们会为要求读特别的哪一页而争执。

我们走了好一会儿,我才察觉到四周的活动,看到一位女检票员沿过道走过来。我才想到我同伴一定为我买好了票——我上车时,肯定没有买过。我再次扭头看过去,看到了那检票员。一个娇小女人,丑陋的黑色制服没有完全掩盖她迷人的身材。她已经检查过其他地方,正朝我们这块儿走来。我四周,人们纷纷掏出车票和通行证。我强压住心中的恐慌,酝酿准备说点什么,听起来既有尊严又有说服力。

这时,检票员逼近我们,所有邻座人都拿出了自己的车票。她正给他们打孔时,我定定地说道:

“我没有票,但我有特殊情况,你要是允许的话,我会向你解释。”

检票员看着我,然后她说:“没票是一回事。但你知道,你昨晚真让我失望。”

她一说这话,我立刻认出她是菲奥娜·罗伯茨。她是在伍斯特郡我们村的小学同学,我大约九岁时,和她发展了一段特殊的友谊。当初,她住得离我们很近,沿着小路走不远就到了她家的农舍,跟我家的没多大区别,我常常溜出去和她玩上一下午,特别是在我们离开家乡去曼彻斯特之前那段艰难的日子里。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所以着实为她责难的态度吃了一惊。

“啊,是的,”我说,“昨晚。是的。”

菲奥娜·罗伯茨仍看着我。或许和她这会儿摆出的责备的神情有关,我突然间发现自己想起了儿时的一个下午,我们两个正一起坐在她家餐桌下。我们跟往常一样,将五彩缤纷的毛毯、窗帘从餐桌边垂挂下来,筑起了我们的“藏身窝”。那日午后,温暖晴朗,我们硬是坐在“藏身窝”里,里面几近漆黑,闷热难当。我一直对菲奥娜说着些什么,必定是唠唠叨叨,让人心烦意乱。她不止一次想打断我,但我继续唠叨。最后,我说完了,她说道:

“太傻了。那意味着你得靠自己了。你会很孤单的。”

“我不介意,”我说,“我喜欢孤单。”

“你又在犯傻了。没人喜欢孤单。我会有个大家庭,至少五个孩子,每晚给他们做一顿美味的晚餐。”然后,我没有回答,她又说道:“你太傻了。没人喜欢独自一人。”

“我就是。我喜欢。”

“你怎么能喜欢孤单呢?”

“我喜欢,就是喜欢。”

事实上,下这断言,我还是有几分坚定的。到那日下午,我开始我的“训练期”已经有几个月了;其实,那份特殊的迷恋大约是在那会儿达到了顶峰。

我的“训练期”开始得相当意外。一日灰蒙蒙的午后,我独自在小巷里玩耍——沉浸在某种幻想中,在一排杨树和田野中间的干涸沟渠里爬进爬出——我突然感到一阵惊慌,需要父母的陪伴。我们的农舍并不远,越过田间,我能看到农舍的背面。惊恐感迅速蔓延,我几乎被一阵冲动所压倒,只想穿过杂草全速跑回家。然而,不知何故——可能我很快将这感觉同不成熟联系了起来——我强迫自己迟些离开。毫无疑问,我脑子里想的还是很快穿越田间,开始奔跑,只是用意志力推迟那一刻的到来,多坚持了几秒。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干涸的沟渠里,经历了恐惧与兴奋交织的奇怪感觉,这感觉我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渐渐熟悉。不到几天工夫,我的“训练期”变成了我生活中一个惯常且重要的部分。日久天长,就形成了一种固定的仪式,所以,一感到想回家的念头冒出头,我就会沿着小路走到一个特别的地方,一棵巨大的橡树下,我会在那儿站上几分钟,击退内心的情感。时常,我会觉得呆得已经够长了,现在可以出发回家了,结果却是再一次将自己拉回来,强迫自己继续在树下多站上几秒钟。毫无疑问,那伴随着不断增长的恐惧与惊恐的奇特兴奋感,或许就是我保留自己那略带强迫性质的“训练期”的原因吧。

“但你知道的,是不是?”那日菲奥娜对我说。黑暗中,她的脸挨着我的。“你结婚后不必像你父母那样。根本不会像那样的。丈夫和妻子不会总是吵架。他们只是在……在特殊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才那样吵架。”

“什么特殊的事情?”

菲奥娜沉默了一会儿。我正准备更咄咄逼人地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这时,她语重心长地说:

“你父母呀,他们不是因为合不来才那样吵架的。你难道不知道吗?难道你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是吵架吗?”

突然间,我们的“藏身窝”外面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叫喊,菲奥娜就消失了。我继续独自坐在桌下的黑暗里,捕捉到了从厨房传来的菲奥娜和她母亲低声争执的声音。我听到菲奥娜一度用受伤的语气重复道:“可是为什么不行?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他?其他人都知道了。”她母亲说,嗓音仍很低:“他比你年纪小。他太小了。你不能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