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4页)

“你要是死赖着不走,我才不在乎呢,”克里斯托弗说,“你在不在都没什么区别。我有事实证据,全在这儿。”他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个蓝色文件夹,举起来,拍了拍。“我坚信我的立场。你爱做什么做什么。”

鲁班斯基医生转向其他人,耸了耸肩,仿佛在说:“对这样的人,你还能有啥法子呢?”戴着厚厚眼镜的年轻女子立刻移开目光,而她的同伴们看上去一头雾水,其中一两人甚至还回以羞怯的微笑。

“瑞德先生,”克里斯托弗说道,“请坐下,别拘束。等格哈德一回来,他就会端上您的午餐。现在——”他拍了拍双手,腔调仿佛是在大礼堂演讲一般,“女士们,先生们,首先,我谨代表今日在座的各位,对瑞德先生在这几日百忙之中欣然前来和我们一起辩论,深表谢意……”

“你真是有胆量啊,”鲁班斯基医生在后面大叫道,“没有被我吓到,甚至没有被瑞德先生吓到。真是有胆量啊,亨利。”

“我没有被吓到,”克里斯托弗反驳道,“因为我有事实证据!事实就是事实!都在这儿!证据!是的,即便是瑞德先生。是的,先生,”他转向我说,“即使是您这样的名流,即便是您也得尊重事实啊!”

“好吧,好戏要开场了,”鲁班斯基医生对其他人说道,“一个乡巴佬提琴手教训起瑞德先生来了。好吧,我们姑妄听之,我们姑妄听之。”

有那么一两秒钟,克里斯托弗犹豫了。接着,他毅然打开文件,说道:“请允许我从一个案例说起,我认为这案例会让我们了解环形和声争议的核心。”

接下来的几分钟,克里斯托弗概述了这个案例的背景(某个当地商业家族),同时迅速浏览了一下他的文件夹,偶尔读出一些引言和数据。他看似对展示此案例胜任有余,但语调中却带着些什么——不必要地放慢陈述,反反复复地解释——这点顿时令我心生厌烦。没错,我突然觉得鲁班斯基医生有一点确实说对了,这个落魄潦倒的本地乐者竟自大妄为地教训我,的确有些荒唐可笑。

“就这你也好意思叫它事实?”克里斯托弗正读到市议会会议记录时,鲁班斯基医生突然插话进来,“哈!亨利的‘事实证据’总是那么有趣,是不是啊?”

“让他说!让亨利把案例展示给瑞德先生!”

说话的年轻男子脸圆圆的,穿着一件短皮夹克。克里斯托弗赞许地向他微笑示意。鲁班斯基医生抬起双手,说道:“好吧,好吧。”

“让他说!”圆脸年轻男子又说,“然后我们再看。听听瑞德先生怎么说,然后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过了许久,克里斯托弗似乎才领会了这最后一句话的含义。起初,他僵在了那里,双臂高举文件夹。然后,他四下看了看周围的面孔,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似的。整个房间的人都直直地向他投去探寻的目光。一下子,克里斯托弗全身颤颤巍巍的。他移开目光,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这些的确就是事实证据。我这儿收集了证据。你们任何人都可以看,可以细读一下。”他凝视着文件夹。“我只是简短地对这证据做了个总结。仅此而已。”接着,一番努力后,他好似恢复了自信。“瑞德先生,”他道,“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相信事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的。”

克里斯托弗继续他的辩解,语气有些紧张,但除此之外,和之前大同小异。他起劲地说着,我不禁想起了昨晚,为了深入调查本地的情况,我放弃了宝贵的睡眠时间;尽管疲惫不堪,我坐在电影院,和该市的头面人物纵议大事。克里斯托弗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我孤陋寡闻——甚至这会儿,他东扯西拉,赘言连连,拼命解释一个我完全明了的问题——令我满腔恼怒,无以复加。

貌似不耐烦的并不止我一个。房间里很多其他人也局促不安起来。我注意到那位戴厚厚眼镜的女士目光来回转动,先是盯着克里斯托弗的脸,而后又盯着我,有好几次差点就要打断他了。但最后,是一位坐在我身后、头发剪得参差不齐的男子插了话。

“先等一下,等一下。我们继续之前,先确定一件事。一次性解决。”

鲁班斯基医生的笑声又一次从咖啡馆后面传了过来。“克劳德和他的混色三和弦!那个问题你还没解决啊?”

“克劳德,”克里斯托弗说道,“现在不是时候……”

“不!既然瑞德先生在这儿,我想一次解决掉!”

“克劳德,现在可不是重提那事的时候。我正展示论据证明……”

“也许这事微不足道。但让我们先解决吧。瑞德先生,瑞德先生,混色三和弦不论在何种背景下都有内在情感价值,是真的吗?您这样认为吗?”

我感觉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我身上。克里斯托弗飞快地瞟了我一眼,乞求中夹杂着惊恐。然而,鉴于此询问真挚而热切——暂不提克里斯托弗目前为止的放肆行径——我觉得没理由不给他一个最坦诚的回答。于是我说道:

“混色三和弦没有内在情感属性。其实,它的情感色彩不仅可以根据情景,而且也可以随着其音量显著改变。这是我的一家之言。”

无人开口,但我这一番话的影响明确显见。一道又一道严厉的目光转向克里斯托弗——这会儿他正假装全神贯注于他的文件夹。过了一会,那个叫克劳德的男子轻轻地说道:

“我就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但他却说服你,让你认为自己是错的。”鲁班斯基医生说道,“他威逼你相信自己是错误的。”

“这和其他事情有什么关系?”克里斯托弗叫喊道,“克劳德,你看,你把我们全带跑题了。瑞德先生的时间非常有限。我们得回到奥芬巴赫案例上来。”

但克劳德好似陷入了沉思。最后,他转过身,看向鲁班斯基医生,鲁班斯基医生点了点头,严肃地冲他一笑。

“瑞德先生的时间非常有限,”克里斯托弗又说,“所以,请诸位允许我对自己的论断作一总结。”

克里斯托弗开始概述他所谓的奥芬巴赫家族悲剧的几大关键因素。他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虽说到了这会儿,所有人都清楚他心中极度不安。总之,这会儿我再也没继续专心听他讲话,他关于我时间有限的话,让我突然记起鲍里斯还坐在那个小咖啡馆里等我呢。

我意识到我丢下他已经有段时间了,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小男孩,在我离开后不久,坐在角落里,吃着乳酪蛋糕,喝着饮料,依然满心期待地等着即将到来的远足。我能看到他喜气洋洋地盯着窗外阳光明媚的庭院里的其他客人,不时地越过他们,看着街上繁忙的交通,心想着用不了多久他也能出去郊游。他又一次回想起旧公寓,想起客厅角落里的壁橱,他越来越肯定,装有九号的盒子是落在壁橱里了。然后,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那潜伏心底的疑虑,他至今一直掩藏完好的疑虑,就会渐渐浮上心头。然而,一时半会,鲍里斯仍能保持高昂的兴致。我只是因意外而耽搁了。或者,也许我去了什么地方采购旅行野餐物品了。不管怎么说,时间还早着呢。接着,那个女侍者,那个丰满的斯堪的纳维亚姑娘,会问他是否还需要什么,这当中透出一丝担忧,而鲍里斯肯定也能察觉。鲍里斯则会装出一副一点不担心的样子,或许逞能地再点一杯奶昔。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鲍里斯会注意到,外面院子里,他之后很久才来的客人都合上了报纸,起身离开。他会看到天空阴云密布,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他又会想起他曾深爱的旧公寓,客厅里的橱柜,九号,而且慢慢地,他一边兴致寡然地啃着剩下的乳酪蛋糕,一边听天由命地想,这一次自己又要失望了,这一次我们终究是没法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