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脸皮(第3/4页)

最近,我认为每个人都彻底瞧不起我是应该的。艺术家,这样只是刚刚好。我丝毫没有生而为人的伟大。伟人能清楚表达自己的意志,绝不会输,也不会挫败。我总是咕哝含糊,招来严重误解,通常都输得一塌糊涂。到了深夜独自躺在床上便开始后悔,啊,要是那时候这么说就好了,真糟糕。啊,要是那时候潇洒走人就好了,真糟糕。后悔莫及,辗转难眠,所以遑论伟大,甚至可说是最劣败的人。

日前,我向某个年少友人说了一段话。你认为自己也有优点,可是名垂青史的人,在你这年纪已经读了万卷书,而且那万卷书不是猿飞佐助 (11) 、鼠小僧 (12) ,也不是侦探小说或恋爱小说,是那个时代连学者都还没读过的书。就这点而言,你已经失格了。此外伟人的腕力也是,毫无例外都是出类拔萃地强,但他们绝不夸耀自己有多强。你好像是剑道二段吧,但你有个毛病,一喝酒就找我比腕力,这实在太难看。伟人不会这样。名人或高手,大多貌似柔弱,但显得很镇定。就这点而言,你也完全失格。还有,你中学时代做过不自然的行为吧,这也已然失格,伟人终生不做这种事。身为一个男人,这比死更耻辱。还有,伟人也不会嚷嚷寂寞,不会轻易落泪,没有过剩的感伤,能泰然忍受孤独。哪像你,只是被父亲骂一下,就去找朋友倾诉你的孤独之苦。女人都比你更有忍受孤独的能力。

俗话说“女人三界无家” (13) ,即便是自己出生的家,迟早总得出嫁,所以父母的家也只是寄居。嫁人之后,若不符合夫家的家风也可能被休妻,就算没有被休妻,要是丈夫死了会怎样?若有小孩,或许可以去小孩的家让他们照顾,但这也不是自己的家,只是寄居。但纵使三界无家的女人,也不会悲叹自己的孤独,还是忙碌地做针线活儿、洗衣服,到了夜晚也香甜地睡在别人家,真是了不起啊。你连女人都比不上,是人类最低下的等级。你和我都是同样的等级。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活在当今这个时代,必须先认清自己和伟人有多么不同。

以上是我笑着奉劝自称天才诗人的建言。最近每当有事发生,我就更明白自己有多没出息,觉得很扫兴,便一本正经起来。我想默默地像虫子般努力读书,这种有些害羞又值得嘉奖的心情,也是完全来自这里。日前,我戴着战斗帽、缠着绑腿,参加后备军人的分会检阅时,在五百个人里,只有我的动作最笨拙,连单膝着地的姿势都做不好,被分会长骂,让我很不是滋味。我很想向分会长说,虽然我在这里表现得很差,但到了外面我可是个出色的男人。尽管如此,我还是紧闭嘴巴,改以怒目瞪视分会长。但这无言的抗议完全无效,只落得仿如睡眼惺忪在乞怜般的效果。

我是后备的国民兵,而且是丙种体质 (14) ,其实可以不参加那个检阅,但在班长的建议下,我去了。服装也很诡异,只要穿上后备国民兵的服装,任何人都彻底变成后备国民兵的模样,职业、年龄、知识、财产全部消失了,无论医生、工匠、董事或理发师,看起来都是同年龄、同资格的后备国民兵。平常我穿得再寒酸,但我的人品气质也不会显得卑下,大多会被认为我这个人非比寻常;但穿上后备国民兵服装后,这些成了说书里的事,完全就只是一个国民兵,所幸这里有严谨的军律,因此我不敢随便对长官兴起傲慢之心。这天,我完全是个后备国民兵,其他什么都不是,而且是个动作颇为拙劣的兵。因为我一个人的参加,给我的小队带来莫大困扰。我就是如此笨拙不堪。但其实也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检阅完毕后,担任检阅官的老少校讲评:“今天各位的成绩还算良好。”然后又拉高嗓门说,“最后,我要告诉各位,有一位同袍,没有被召集来参加今天的检阅,但他却主动前来,委实令人感佩,精神可嘉,真的堪称一桩美谈。我当然会把这件事呈报上级。现在我要呼叫他的名字。这位同袍,请以在场五百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清楚地,大声回答。”

真的也有奇特之人哪,究竟是在什么环境下生长的人会如此行动?正当我如此思忖之际,我的名字被叫到了。“有呜……”因为我喉咙卡着痰,回答时声音变得沙哑怪异。别说五百人,不晓得有没有十个人听到,总之我的气势衰弱。怎么会是我呢?会不会搞错了?我又重新思考一下,应该不是无凭无据。虽然我身体很差,又是丙种体质,可是我们班人数很少,因为住在附近的班长建议,我才来参加。虽说聊胜于无,但我万万没想到这是如此值得激赏的善行。我觉得我好像卑鄙无耻地欺骗了大家。检阅结束后的归途上,我羞得不敢看任何人,避开大马路,低头快步走田间小路回家。那晚,大家一起喝配给的五合酒,但我心情极度凝重。

“你今晚怎么特别沉默?”

“我要用心读书。”

记得有位勇士,在记者座谈会上说,穿着降落伞独自降落在草原时,觉得很孤寂。连勇士们这时都感到孤寂。这晚我喝着五合酒,也深切体会到这犹如古井底的孤独。动作极为拙劣、小心翼翼的三十五岁老兵,竟被当作分会的模范表扬,多么令人不安。不管我的脸皮多厚,说到这里我都不禁扔笔,双手掩面。

(前略)建历元年,少主年满十二岁,在当时的别当 (15) 定晓僧都 (16) 的房间举行落发,法名定为公晓。那是九月十五日的事,落发完毕后,尼御台所夫人带他去见将军,虽然这是我首度见到这位年轻的禅师,但总括一句,是个非常和蔼可亲的人。有种因幼时便尝尽世间辛酸而特有的磊落。他的笑容隐隐带着卑屈胆怯,即使如此,他也以腼腆的笑容对一旁的我们谦和回礼致意,硬是努力表现得天真开朗。看着这年仅十二岁孩子的态度,我不禁心生爱怜,心情也黯淡了起来。不过,不愧是继承了源家直系血脉的人,身体已长得颇为健硕,虽然脸庞和将军的厚重相比,显得过于纤细,但依然有贵公子的典雅气质。他撒娇般紧紧偎坐在尼御台所夫人身边,然后抬头看将军,只是笑眯眯地看着。

可能是我多心,我觉得这时将军似乎不太高兴。他沉默了片刻,虽然与平常一样稍微弓背低头,动也不动地坐着。终于他抬头,面带忧容,问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你喜欢做学问吗?”

“喜欢。”尼御台所夫人代为回答,“他最近变得很乖。”

“或许不容易。”

将军又低下头,喃喃地继续说,“唯有这条是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