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号牌倒吊人

离开取得胜利的战场时,帕纳·泰奈茨基上尉命人绑住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中尉的一只脚,把他吊在一棵树上。就这样,奥普伊奇中尉双手捆在背后,被倒吊着留在了那里。他的漂亮长发向下垂着,而且很多年来第一次,他没能听到地底或地上的任何一点动静。

然而,当天晚上,一个脖子里挂着一只鞋子的姑娘来到那里,发现了这个被倒吊的人。她仔细打量他,看见他的阳物硬邦邦挺立着,便由此断定他还活着。她当即吩咐她的用人把中尉解下来,并把他弄到附近镇上一所房子里。泰奈茨基上尉部队中的奥地利士兵没有阻拦她;相反,他们好像有点怕她。

在镇上,索福洛尼耶被剥得精光,安置在铺着干净床单的床上。在这个过程中,那姑娘发现,他肩膀上有一绺乌黑毛发,上面点缀着小小的星星状和月牙形的灰色斑点,他腰带上还挂着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一只金手镯。跟所有年轻姑娘一样,她认为最重要的事是镜子记住了什么,不过她还是欣然念了念那只手镯上铭刻的文字。接着,她麻利地把手镯戴到自己手臂上,油然而生一股满足感,并开始动手给中尉清理伤口。说来也怪,这个年轻小伙跟他那些器宇轩昂的白猎犬一样,身上没有任何气味,而且如同那些猎犬,他身上也没有弄得脏兮兮的,他的身体居然有能力做到自我清洁。但是即便这样,情况也非常糟糕。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正处在一种没希望的状态,所以那个姑娘意识到她必须抓紧行动,必须非常快地行动。

她对自己必须做的事毫不畏怯。她用心细听这个受伤男人的呼吸,捕捉住他从肺里向外释放气息的瞬间。在同一瞬间,她深深吸气,吸出这个男人体内的疼痛,并试图将他体内释放出来的有害之气转移到自己身上。然后,当索福洛尼耶吸气时,她就呼气,把她年轻身体里的健康之气输送给这个病弱的男人。有害之气的移除就是这样进行的,因为这姑娘对自己的行动毫不畏惧,那些有害之气被送进了风里。但她很快就被这种治疗法搞得筋疲力尽了;她注意到,这个男人也同样如此,简直就像分娩让母亲和孩子都疲惫不堪一样。于是她中断了治疗,而中尉则感觉听到了自己身体深处的某种动静。

他最先听到摆在他正躺于其中的空旷房间里各个衣橱的气窗。接着,在他床底下十英寻深的地方,他听到岩石在一道裂缝底部爆开的喀嚓声,并感到人类的灵魂也拥有它的东方、西方、南方和北方。不知为什么,他居然知道他是在自己灵魂的北方。天气寒冷,他留神倾听是否有来自南方的风;当他真的听到南风时,他便慢慢朝那个方向转过身去,然后穿过黑夜朝着南方走去。朝着他灵魂的南方走去。那是一段需要数日乃至数周的旅程,中尉在旅途中发现并领悟了一桩怪事。

人类——奥普伊奇中尉在那张木头床上摇摇晃晃,仿佛那是一条船,有的是顶篷而非船帆,他就是在这时候意识到——人类曾经在数千年的生活中没能注意到他周围的世界上到处是数字。数以亿计的数字。然后,某天早上,极其偶然地,他注意到了他的第一个数字,仿佛草地上出现的一朵鲜花。仿佛第一次出现的微笑。正如人类要发现自己的明天并非易事,他发现自己的第一个数字同样不容易。他接触到下一个数字又让他花费了数千年,果真比他发现自己的后天所花费的时间要长许多。到了最后,他开始驯养和培育他周围的那些数字。让它们滋生繁衍。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它们蓬勃生长。但只是对他才这样。这些数字的存在不是为了地上、地下或空中的任何其他事物。不是为了动物,也不是为了植物。起初他以为死人忘记了数字,但随后,他凝视着海水,看见了星星,并意识到在天国同样有数字,数量无穷无尽。正如他的始祖亚当曾经给各种动物命名,人类也开始给这些数不胜数的数字命名了。然而由于这些数字如此繁多,所有的一切都在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的心里陷入停顿状态。正当对那些天文数字的驯服本该在他的听觉里开始之际,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却再也没有一点力气了。

蓦然之间,他到了那个房间天花板的西北角,看见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头发披散在枕头上。头发中间有一绺绺他并未立刻发现的花白头发,那些花白头发明显比他头上的黑发长得缓慢,由此而产生的一个结果就是那些成绺的灰白头发全都生得要短一些。他的胸部被装进一个既无顶盖、也无衬底的鸟笼子;他是被硬塞进去的,躺在里面,动弹不得。尽管他能从自己所待的角落将一切尽收眼底,但作为复制品出现的并非奥普伊奇中尉本人,而是他的衬衣、靴子和他的新月形双角帽。也正是在这时候,他开始了死亡;他首先失去的是他的性别;接着,他感到他的衬衣在臀部和胸部值置骤然变紧,他的靴子变得特别宽大,而帽子却变得非常窄小。从他所在的那个西北角,他看到他的眼睛逐渐变得斑点密布,恰似两粒蛇卵。垂死之中的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中尉正在变成他的亲生母亲,帕拉斯凯娃夫人。

接下来,在儿子的衬衣里面——衬衣紧紧裹在她身上,帕拉斯凯娃夫人蓦然间感到索福洛尼耶心脏里的小小饥饿感就像是她自己的疼痛,随后又感到自己心脏里的疼痛就像是索福洛尼耶的饥饿。就这样,索福洛尼耶记起了自己的愿望,活了过来。

是的,生命总是有一半会来寻找我们,另一半会去拜会它的创造者。原本就该如此啊,小奥普伊奇心想。他露出微笑,捻了捻胡须。他的胡须新近被编成一根鞭子似的辫子;在他生病期间,有人给他梳理过胡须。

再之后,他被带到了泽蒙。


  1. ✑英寻,度量单位,一英寻相当于1.8米或6英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