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号牌太阳

“你们真是又漂亮又幸福的一对。衷心希望你们经历过的一切都称心如意。”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上尉在儿子向他介绍耶丽赛纳时,如此说道。

奥普伊奇上尉坐在客栈里,抽着他的绿色烟斗。他仍然戴着血污斑斑的马刺,那天早上是马刺保护了他,没让那颗出乎意料的子弹要了他的命。他熊腰虎背,强壮得堪比一座砖石垒砌的火炉,尽管他岁数已经到了“时间陡增期”,起先是十年没有任何变化,然后是一夜等于十年。他能扛着一头驴过桥,就像他喜欢开玩笑一样。待在检疫站的那些旅客胆战心惊地盯着他的猪尾巴小辫和那个装饰小辫的珍珠蝴蝶,嗅着他身上持续不绝地散发出来的胡桃气味;耶丽赛纳满怀惊讶地盯着他掖在腰带下面的那本小小的贺拉斯诗集。在此期间,上尉热情地为客栈里的所有人点了主餐,包括那位在自己房间里用晚餐的特使。

此次前往君士坦丁堡,法国特使带着他的书记员同行,而上尉则带着五个脚蹬红色皮靴的骑兵,仿佛要去参加婚礼似的,另外还有一个骑兵脚上穿的是土耳其农民穿的黄色鞋子。他们这伙人追击、逃跑和应对最糟糕的状况都很在行。奥普伊奇上尉还带着一位姑娘,姑娘的乌黑头发上插着灰颜色的奇异花朵,而且她胸部特别丰满,自己都能咬到自己的乳头了。他们都叫她杜尼娅。刚一看见耶丽赛纳和小奥普伊奇,她就因为耶丽赛纳脖子上挂着的那个“第三只鞋”而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接着,她向索福洛尼耶询问他的伤口怎么样了。耶丽赛纳由此明白,上尉随行人员中的这个姑娘是这位父亲曾经隔着三个战场派到他儿子身边的疗伤者之一;她还认出,杜尼娅有一绺头发正是长在她的索福洛尼耶肩膀上的那种,那绺头发点缀着一模一样的灰色小星星。

“你还记得咱们跟叶芙多吉雅共进晚餐的情景吗?”杜尼娅问索福洛尼耶,她那双金色眼睛盯着耶丽赛纳,看上去俨然一只煮熟的鸡蛋切成的两个半块。

“让我们来瞧瞧。”上尉说着扳了扳手指头,率先享用起了他的晚餐;他的手指非常粗实,连戒指都没戴(因为戴戒指会妨碍他使马刀)。

“让我们来瞧瞧。首先,给每人一份有花白龙须菜和口条的麸皮汤……哦,要是你们已经吃过这种汤,那就给我们上一些掺有少许土的面包吧。关于对祖国的爱,我的儿子,是这样的:一切都为了民族,一切又无关于民族!喂,小伙子,赶快给我弄两碗热腾腾的上帝之泪,一份裹着面包屑的凝视,那种苦涩的一个钟头就老化的凝视,配上柠檬。还有用萨瓦河河水煮的豆子。你们没有萨瓦河的河水?太遗憾了!那就给我来些撒面包屑的蚕豆……给泰奈茨基小姐上一些裹面包屑的牡蛎。给我的杜尼娅上叶芙多吉雅想吃的任何东西。还有,最重要的,上一些加蜂蜜的荨麻茶。”

“这可能是我父亲吗?”索福洛尼耶满腹狐疑。他回想起自己的孩提时代,回想起在的里雅斯特他们家的卧室里,父亲如何在黑暗中躺在妻子帕拉斯凯娃·奥普伊奇身边,抬起头倾听。索福洛尼耶现在终于明白他父亲在以往那些年里一直倾听的是什么了。而且他也明白了,在夜晚的黑暗中,他母亲为什么会把他父亲的头按回枕头上。老奥普伊奇一直倾听的,是从楼梯脚下传来的一条裙子的窸窣声。

“至于那些待在塞尔维亚的人们,”上尉继续说,“为了他们能够买到属于他们自己的火药,我把我消耗法国人的火药所挣到的酬金统统送给了他们。喂,小伙子,把这几把刀子磨一磨,要锋利到我可以用它们去削燃烧着的蜡烛芯。另外再给我们拿几把黑色汤勺。我喜欢黑汤勺,它们是最漂亮的,不是吗,泰奈茨基小姐?快点,赶紧的,赶紧的,伙计!明天拂晓,住在这儿的所有人都会背起行囊,踏上旅程,而最先溜走的那个人是他……”

上尉还没把菜点好,忽然,一群妇女带着一头熊闯进客栈,后面还跟着一个穿法式束腰大衣的男子。他们自称是一个巡回演出剧团。

“这种表演,你们应该知道,所需费用一直是我们的恩主——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上尉支付的。”那个身穿束腰大衣的男子说道,“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舞台鉴赏家,如今他正在西里西亚的某个地方。因此,我们将为诸位献上一出恐怖剧,剧名叫做《奥普伊奇上尉的三死》。”

奥普伊奇上尉用一阵狂笑对这番说辞作出回应,并转身对这些演员说:

“表演吧,我的孩子们,但愿你们的文辞能在我们的梦里获得安宁,但愿它们能在我们的血液里找到温暖,再遭受一会儿生的痛苦!”

于是,一个女子转向那个假扮的奥普伊奇上尉,也就是那个身穿法式束腰大衣的男子,说道:

“你的先祖,上尉,每一位都是只有一个死。而你却不同!你会有三个死,它们就在这里。”(这样说着,她指了指戏班里的另外三个女人。)“这边这位老妇人,这位美人和这个小姑娘,她们就是你的三个死。好好看看她们吧……”

“那么这就是我将留下的一切吗?”真奥普伊奇上尉打断表演,问道。

“是的。全都在这儿。”

“真不少啊!”奥普伊奇上尉再次打断说。

“但是要当心,上尉,对你自己的这些死,你是不会注意到的,你会穿过它们,就像穿过凯旋门,而且你会继续你的旅程,如同什么都未曾发生一样。”

“在我第三次死亡之后会发生什么,在我又一次被吸过血之后?”上尉打断她的话,再次为那些演员和客栈里那些旅客的惊惶失措而扬扬自得。

“上尉,对于你和其他人来说,你会暂时看上去似乎还活着,似乎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直到你经历了你的最后之恋,直到一个你能够与她生育后代的女人爱上了你。到那时,在那个刹那之间,你将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因为‘第三个灵魂’不能生育后代,正如被再次吸过血的人不可能有孩子……”

忽然,从上面的天花板上传来吹黑管的声音。这一次,是有人在吹海顿的《圣安东尼圣咏》。一听见这首乐曲,上尉如同被烫着似的一跃而起。他制止了表演,急促地解散了那伙演员,然后跑着冲上那个镶嵌着鹅卵石的露台。

不一会儿,他又走进餐厅,胳膊上挽着一位女士。这位女士抱着一只蓝枕头,深深的乳沟边上点缀着几颗香气四溢的人造美人痣:还有,她把耳朵上的小洞都涂成了红色。上尉另一条胳膊挽着一名年轻男子,该男子长着一头俊美的波浪形鬈发,穿着奥地利轻骑兵的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