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第4/16页)

从我的这些回忆中,你可能会认为我们对老师以及他的观点衷心耿耿,死心塌地。现在想来——当一种影响的缺点已经昭然若揭——我们很容易批评地看待一位培养这种风气的老师。可是话又说回来,任何一个拥有雄心壮志的人,任何一个能够干成大事业,觉得需要尽量全面地传播他的思想的人,都会多多少少理解毛利君的行为方式。现在我们知道了他的事业做得怎样,会觉得这做法有点愚蠢,但当时毛利君的愿望是彻底改变我们这个城市的绘画风格。正因为心里怀着这样一个目的,他把许多时间和财富都用于培养学生。在评价我以前的这位老师时,或许是有必要记住这点的。

当然,他的影响不只限于绘画领域。那些年里,我们的生活完全与老师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相一致,比如我们必须花大量时间探索城里的“浮华世界”——充斥着娱乐、消遣和饮酒的夜晚世界,它们是我们所有绘画的背景。如今我想起当年的市中心来总是感到一丝怀念:街道没有这么拥挤、喧嚣,工厂接受着晚风吹来的各个季节的花香。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小岛街运河旁的一家小茶馆,名叫“水中灯笼”——确实,当你朝茶馆走去时,能看见茶馆的灯笼映在运河里的倒影。茶馆老板娘是毛利君的老朋友,这就保证了我们总是受到慷慨的款待,我记得在那里度过的几个难忘的夜晚,跟老板娘一起饮酒、唱歌。还有一个地方我们也经常光顾,是永田街的一个射箭厅,那里的老板娘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许多年前,她在秋叶原做艺伎时,毛利君以她为模特创作了一系列木刻画,引起轰动。那家射箭厅里有大约六七个姑娘,过了一阵,我们每人都有了自己心仪的对象,把烟斗递来递去地抽,消磨夜晚的时光。

我们的寻欢作乐也不只限于在城里探险。毛利君在娱乐界的熟人简直数不胜数,一年到头都有流浪演员、舞蹈家和音乐家组成的赤贫大军光临别墅,被当成失散已久的老朋友一样款待。大量的酒被拿了出来,客人们唱歌跳舞直至深夜,很快,就有人被派去叫醒附近村里的酒店老板,再添新酒。那些日子有一位常客叫摩季,是讲故事能手,一个乐呵呵的胖男人,他艺术地再现那些古老的传说,使我们一会儿乐不可支,一会儿泪流满面。许多年后,我几次在左右宫遇见摩季,共同回忆在别墅里的那些夜晚,啧啧称奇。摩季坚信他记得许多这样的晚会都通宵达旦,再持续一整天,直到第二天夜晚。我对此不敢确定,但我记得毛利君别墅白天的情景,到处是一具具疲惫的身体横躺竖卧,还有人躺在外面的院子里,阳光洒在他们身上。

然而,我十分清楚地记得这样一个夜晚。当时,我独自走在别墅中央的院子里,呼吸着夜晚清新的空气,为暂时逃离了那些寻欢作乐而感到轻松。我记得我朝储藏室的门口走去,进门前,我回头望望院子那边的屋子,我的同事们和客人们都在那里嬉笑玩乐。我看见数不清的身影在纸屏风后面晃动,夜空中飘来一个歌者的声音。

我朝储藏室走去,因为在别墅里,没有几处地方能让人不受打扰地独处一段时间。我想象在很久以前,当别墅里还有卫兵和仆人时,这个储藏室是用来存放武器和盔甲的。可是那天夜里当我走进屋里,点亮挂在门上的灯笼时,却发现地上乱糟糟的堆满了各种东西,必须跳着脚才能走进去。到处都是一堆堆用绳子捆着的旧画布,破烂的画架,还有各种瓶瓶罐罐,里面插着画笔和木棍。我总算挪到一小片空地上坐下来。我注意到,门上的灯笼把我周围的东西照出长长的影子,形成一种诡异的效果,似乎我坐在一处阴森恐怖的小墓地里。

我想,我准是完全陷入了沉思,因为我记得听到储藏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时吃了一惊。我一抬头,看见毛利君站在门口,便赶紧说道:“晚上好,先生。”

也许门上的灯笼不足以照亮我呆的地方,或者我的脸处在阴影里。总之,毛利君探头张望,问道:

“是谁呀?是小野吗?”

“是的,先生。”

他继续探头张望了一会。然后,他把灯笼从横梁上摘下来,举在面前,开始小心地绕过地板上的杂物,朝我走来。他这么做的时候,手里的灯笼使我们周围暗影摇曳。我赶紧腾出一点地方给他,但毛利君已经在不远处一只旧木箱上坐了下来。他叹了口气,说道:

“我出来透透新鲜空气,看见这里有灯光。到处都一片漆黑,只有这点灯光。我心里想,如今这间储藏室已经不是情人们幽会的地方了。这里面的人肯定处于孤独中。”

“我准是坐在这里做起梦来了,先生。我没打算在这里呆这么长时间。”

他把灯笼放在脚边的地板上,从我坐的地方只能看见他的剪影。“刚才有个跳舞的姑娘似乎很喜欢你呢,”他说,“夜晚还没结束,你就消失了,她准会感到失望的。”

“我不是故意对我们的客人无礼,先生。我像您一样,只是想出来透透新鲜空气。”

我们沉默了片刻。院子那头,可以听见我们的同伴在拍着巴掌唱歌。

“那么,小野,”毛利君终于开口说道,“你对我的老朋友仪三郎是怎么看的?他可真是个人物呢。”

“没错,先生。他看起来是个很和善的绅士。”

“现在他可能穿得衣衫褴褛,当年可是个名人呢。从他今天晚上的表演来看,他过去的技艺并没有全丢掉。”

“是的。”

“那么,小野,你的烦恼来自哪里呢?”

“烦恼,先生?没有,我没有烦恼。”

“是不是你发现我的老朋友仪三郎有点讨厌?”

“没有没有,先生,”我紧张地笑了笑,“啊,一点也没有。他是个最有魅力的绅士。”

然后,我们聊了一会儿别的,有一搭没一搭,脑子里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后来毛利君又把话题转到我的“烦恼”上,我便知道他是准备坐在那里等我一吐为快了,我终于说道:

“仪三郎君确实是个最慈善的绅士。他和他的那些舞者一片好意地让我们开心。但我忍不住在想,先生,过去这几个月里,他们这样的人来访得太频繁了。”

毛利君没有回答,于是我接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