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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早去接罗伯特·希尔施,好去参加在我的担保人坦嫩鲍姆家举办的庆祝活动。“今天可不是平常那种每月一次的聚会,给贫穷的流亡者一个大吃特吃的机会,”希尔施解释道,“意义深远,是一次庆典!告别、死亡、出生和新生活!坦嫩鲍姆一家明天就入籍了,今天庆祝此事。”

“他们在这儿已经这么长时间了?”

“五年,确确实实。他们也是真正按照移民配额号来到美国的。”

“他们是怎么办成的?这种配额不是很多年都满额了嘛。”

“我不知道。也许他们在配额制以前就来过这里,也许他们在美国有具有影响力的亲戚,或者干脆就是运气好。”

“运气?”我问。

“运气或是偶然性。这有什么可问的?难道我们大家多年来不是靠运气活着?”

我点点头。“我希望人们能够别总是忘记这一点。要是能记住,那生活就容易多了。”

希尔施笑了。“恰恰是你最不应该抱怨。由于你的英语知识欠缺,你不是产生了一种第二春的幻觉吗?好好享受这种感觉,不要诉苦。”

“好吧。”

“今晚我们也要把坦嫩鲍姆这个名字送进坟墓,”希尔施说,“明天它就不存在了。在美国入籍时可以改名,坦嫩鲍姆当然会这么做的。”

“我不能为此责怪他。那他想给自己起个什么样的新名字呢?”

希尔施笑了。“他为此绞尽了脑汁。用坦嫩鲍姆这个名字时,他经历了太多磨难;作为一种平衡,他觉得只有最好的名字才可予以考虑。他想尽量贴近历史上伟人的名字,他平时是个低调的人,可在起名这件事上突然让一种终生的情结占了上风。他家里人建议用鲍姆、坦恩或奈鲍,全是原来名字的一种缩写。坦嫩鲍姆坚决不同意,他的反应就像有人想劝他去搞鸡奸似的。这你肯定无法理解。”

“我理解。可别说出那些已经话到嘴边的反犹言论!”

“用佐默这个名字生活要容易一些,”希尔施回复道,“你算幸运,你用他护照的那个犹太人叫这个名字。也有许多基督徒叫。希尔施这个名字就困难些了。相反,叫坦嫩鲍姆,那得从出生前就英勇奋斗,直至死亡。”

“那他最后到底选了个什么名字呢?”

“起初他只想改名,不改姓。他不巧名叫阿道夫,阿道夫·坦嫩鲍姆,跟希特勒同名。这么一来他就无法摆脱那些痛苦的回忆,那些他因为自己的名字在德国不得不遭受的嘲讽与打击。所以他也想起个典型的英语姓,但这一阶段也过去了。坦嫩鲍姆突然想尽可能隐姓埋名,他翻阅电话簿,想找在美国出现最频繁的名字。最后他选中了史密斯,叫这个名字的人成千上万:弗雷德·史密斯。这对他来说就等于隐姓埋名了。他对自己终于能够潜入史密斯的汪洋大海中感到很幸福,明天他就叫这个新名字了。”

坦嫩鲍姆出生在德国,也在那里生活过,但他对德国人和欧洲人从来没有完全信任过。他经历了1918至1923年的德国通货膨胀,最后破了产。

他像德国威廉二世[62]时的许多犹太人一样,是个狂热的爱国者,当时反犹还被认为是粗鄙的,犹太人还能晋升上层社会。1914年他用自己的财产认购了战时公债,当1923年的通货膨胀最终让万亿马克只值四马克时,他不得不申报破产。这件事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他把赚的钱都投放到美国去了。他也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法国和奥地利的通货膨胀,所以没再受什么损失。纳粹上台前两年,即1931年,德国马克突然被禁止与外币相兑换,那时坦嫩鲍姆已经把他的大部分财产都转移到国外了,但他在德国仍有生意。马克一直没有再开放兑换,这对成千上万的犹太人来说意味着毁灭,因为他们不能再把财产转移到国外,所以他们必须留在德国。此事最大的讽刺就在于:那家摇摇欲坠、引发兑换禁令的银行恰恰是一家犹太人开的银行,而禁令又是由一届民主政府下达的。这么一来,德国的犹太人就无法外逃,后来便成了集中营的牺牲品。在纳粹上层,人们把这当作世界历史中的一则最佳笑话。

1933年,坦嫩鲍姆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被平白无故地指控犯了各种名目的诈骗罪。一名他连面都没见过的未成年女学徒工,由母亲出面代讼遭到他的强奸。出于对德国残存法律的信任,他同意对簿公堂并拒绝满足那位母亲高达五万马克的敲诈欲望。但他很快学会了如何应对此类局面,当第二次有人企图敲诈他时,他接受了对方的条件。那是一名刑警秘书,在党内高层有靠山,一天傍晚他找到坦嫩鲍姆,告诉他,如果他不理智行事的话,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这次被敲诈的数额比上次高得多,出了这笔钱后他和他全家将有机会经荷兰边境出逃。坦嫩鲍姆起初并不相信这种许诺,可他也别无选择。最终他在所有需要他签字的文件上签了字,接下来发生了他没有料到的事情,他的家人确实越过了边境。他的妻子和女儿先走的,两天后,当他收到她们寄自阿姆斯特丹的明信片时,坦嫩鲍姆把最后一批德国股票交给了敲诈者。三天后他自己也到了荷兰,他遇到了诚实的骗子。悲喜剧的第二幕在荷兰接着上演,在得到美国签证之前他的护照就过期了。他试着去德国大使馆延长护照,可他在荷兰身上没有太多的钱。他的钱财都存放在美国了,而且只有他本人才能支取。在阿姆斯特丹,坦嫩鲍姆突然成了囊中羞涩的百万富翁,他得借债,这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他成功地延长了护照,最后还搞到了美国签证。当他从纽约的银行私人保险箱中取出一捆股票时,他亲吻了最上面的一张,他决定成为美国人,更名改姓,忘掉德国。他并未完全忘掉德国,他帮助从那儿流落到此的流亡者。

他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沉静、谦虚,与我的想象完全两样。我感谢他为我提供了担保,他微笑着谢绝道:“可这担保并没给我增加任何开销啊。”

他领我们穿过客厅来到一间巨大的餐厅。我站在门口惊愕道:“天哪!”

三张大桌子搭成马蹄形,是为自助餐准备的。上面摆满碗、盘和碟,以致几乎看不见桌布了。左侧的桌子上是各色糕点,其中有两块巨大的圆蛋糕,一块深色的外面有一层巧克力,上面写着“坦嫩鲍姆”;另一块外面是一层粉色的杏仁泥,中间是一支杏仁泥玫瑰,上面耀眼地写着“史密斯”。“这是我们的厨娘罗莎的创意,”坦嫩鲍姆解释说,“她坚持要这么做。那块‘坦嫩鲍姆蛋糕’今天切开吃掉,‘史密斯蛋糕’明天办完入籍手续回来吃。我们的厨娘想出这个点子,是认为它具有象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