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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金纳德·布莱克打发我去库珀那儿,就是那位买了德加画作的,去帮他把画挂上。“您肯定有兴趣去见识他的豪宅,”布莱克说,“别的东西也会令您兴趣盎然的。叫辆出租车,那幅舞女画的画框是真货,容易碰坏。”

库珀住在公园大道旁一幢房子的第九层,是复式住宅,上面一层是个屋顶花园。我预料会是位仆人来开门,没想到库珀本人穿着衬衫在门口迎接了我。“请进,”他平易近人地说,“我们得花点儿时间,给这位墨绿色的女士找个合适的位置。您想来杯威士忌?还是更愿来杯咖啡?”

“谢谢,我喜欢来杯咖啡。”

“我喝威士忌,这么热的天气喝威士忌是最明智的选择。”

我没有反驳。住宅中很凉爽,装有空调的房间散发出一缕墓地般的阴凉,窗户都关着。

库珀小心地打开德加画作的包装纸。我环视四周,房间里的摆设是法国路易十五风格的,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小巧玲珑、纤细典雅,很多物件上都有金饰。里面混有两把意大利扶手椅,还有一个威尼斯黄色小五斗橱,富丽堂皇。墙上挂着印象派的画作。我感到惊讶,没想到库珀的审美趣味如此高雅。

他把德加的画放到一把椅子上。我等待着他的进攻,他不会毫无缘故请我喝咖啡的,这我知道。“您真的在卢浮宫做助理?”他问。

我点点头。我不想拆布莱克的台。“以前呢?”他接着问。

“以前在布鲁塞尔博物馆。您问这个干什么?”

库珀笑了。“艺术品商人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说德加这幅画是布莱克夫人的,这不纯粹是骗局吗?”

“为什么?这幅画又不会因此变得更好或更坏。”

库珀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当然不会。所以尽管他骗人我还是买了。布莱克开的什么价,您是知道的吧?”

“不知道。”我说。

“那您猜呢?”

“我确实不知道。”

“三万美元!”

库珀打量着我。我马上明白了,他在诈我,想从我这儿打探出更多信息。“一大笔钱,是吧?”他问。

“这要看怎么看了。对我来说这是很大一笔钱了。”

“要是您买,您肯出多少钱呢?”他赶紧问。

“我没钱买画。”

“要是您有呢?”

我感觉,为了这杯咖啡我已经被他盘问得够多了,于是回复道:“我会花上所有的钱。如今对艺术的热情可是桩好买卖,价格周周见涨。”

库珀爆发出一阵火鸡打鸣般的笑声。“您不会是想让我相信,布莱克告诉我的是真的,他以双倍价格买回了一幅他所卖出的画吧?”

“不。”我说。

“那事情不就一清二楚了吗!”库珀狞笑道。

“我用不着让您相信,因为那是事实。”我解释道。

“什么?”

“是这么回事。我是在账本中看到的,这您很容易让人去查的。一年或两年后您把画再卖回给他就是了。”

“这是老花招了。”库珀不屑一顾地说,但他看上去像是放心了。紧接着他被叫去接电话了。“您四处看看吧,”他冲我喊道,“也许您能找到挂德加画的地方。”

叫他去接电话的姑娘领着我各处转。库珀肯定有一批出色的顾问,尽管他这儿的每一件东西都值得博物馆收藏,但他的住宅看上去却不像博物馆。我无法理解,库珀看起来并不像这类行家。但这样的行家确实存在,这我以前在巴黎就见识过。

“这儿是库珀先生的卧室,”那姑娘说,“也许里面还有地方挂画。”

我站在门口。一张奇丑无比的新艺术风格大床上方挂着一幅风景画,金色画框看上去颇厚重,画面展现的是森林中一只处于发情期的鹿正在鸣叫,它身边有几只雌鹿,前景中一股泉水汩汩流过。我默默地端详着这幅画。“库珀先生是猎手?”我问。

那姑娘摇了摇头。“是他自己画的吗?”

“您想哪儿去了!他要是会画那敢情好了!这是他最喜欢的画。奇妙,是吧?这么逼真,都能看到鹿嘴中喷出的热气。”

“确实看得见。”我边说边继续四处张望。

在对面墙上,我发现了一张威尼斯风景画,是费利克斯·齐耶姆[101]的手笔。由于揭开了库珀的秘密,特别是当我看到五斗橱上还有几只大酒杯时,我感动得两眼几乎都有些湿润了。这儿,在他的卧室中,库珀是一个人呢,他还可以这样。而在住宅的其他地方则不外乎是装门面、投资和虚荣,至多流露出些许的喜爱。但这只发情鸣叫的鹿,那是激情;感伤的威尼斯风景画则是浪漫。

“很美,对吧?”漂亮姑娘说。

“太棒了!但这儿的氛围不能破坏,这幅画挂这儿不合适。”

那姑娘领我走上一段狭小的楼梯,可以听到库珀工作室中传出他粗暴地向电话中发布命令的吼叫声。在通往阳台的门边我停住了脚步。楼下的纽约宛如一座拥有摩天大楼的白色非洲城市,没有树木,有的只是钢筋水泥。它不是一座经数百年发展而形成的有机城市,而是被不受传统束缚的人们坚决、快速和性急地建造起来的。建造者遵循的最高准则不是安全,而是实用。但恰恰因为这一点,这座城市获得了一种新的现代美感,它大胆,反浪漫,反古典。我着迷地向下望去。我想,人们没有必要在下面伸着脖子观赏纽约,在高处看摩天大楼则另有一番风味,就好像长颈鹿立在一群石质的斑马、羚羊、犀牛和巨龟中。

我听见库珀喘着粗气爬上了楼梯,喜形于色,大概是刚才打电话卖掉了几万枚炸弹或手榴弹。他满脸通红,看上去像个番茄。死亡带给他欢乐,再说道义也在他这一边呢。“您找到位置了吗?”他问。

“这儿,”我说,“阳台上。纽约上空的舞女!可阳光会很快破坏画的色彩。”

“挂这儿太不靠谱了,”库珀说,“三万美元啊!”

“更糟糕的是,”我回复道,“一件艺术品就毁了。但我们可以把它挂到旁边的会客室去,挂在阳光照不到的那一侧,也就是那两尊蓝色汉代青铜器的上方。”

“对那些中国小摆设您懂行吗?”库珀问。“它们值多少钱?”

“您想卖吗?”

“当然不是。那是我两年前买的,一共花了五百美元。太贵了吧?”

“等于白送。”我挖苦道。

库珀笑了。“那边的人物陶俑呢?它们值多少钱?”

“唐代舞女?也许三百美元一个吧。”我不情愿地答道。

“我花一百美元买下的。”库珀的脸上立刻容光焕发。他属于那种人,生意一赚钱就变得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