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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穆斯走出公寓大门,本杰明如影随形地跟在后头。跟先前比起来,现在温度反而暖了些。他们停下脚步,凝视天空。开始下雪了。

天空一片紫色,空气中缓缓地飘着雪,这一幕甚是壮观。

两边所有住家窗户旁都点上了降临灯与各式的灯座。地面上,新降的雪已铺上一层薄薄的白。

“地铁站往那边走。”拉斯穆斯边说边朝右边点点头。

本杰明笑了。

“假日时间的深夜是没有地铁的。”

拉斯穆斯看起来郁闷极了。他早该知道这一点的。没有地铁,怎么办?

“啊,那,我们走吧。”他迟疑地说完,马上意识到自己其实不知该往哪儿走。

两人不断呼出白色雾气。厚厚的积雪岿然不动。人行道上一个脚印都没有。

拉斯穆斯左右张望。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笨拙的菜鸟,他决定取道左边,走到木匠街。提米夜总会就在木匠街上。

所有店家的橱窗灯光皆已熄灭。人行道上杳无人迹。

如果他没记错,过了前面一个街区有条大街。他决定先找到那条大街再说。

本杰明跟在他身旁,没问他们要往哪里走。他们天南地北地闲聊着。拉斯穆斯不想承认,他在城里只要一离开地铁站,就会迷路。因此他一个劲地走着,假装相当确定自己的方向。

他们来到一处设有交通信号灯的路口,那里站着一个男子,牵着一只颈上挂着项圈的黑狗。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但他们仍然乖乖等候绿灯。

拉斯穆斯用眼角余光偷瞄街牌,想确定自己的方向感是否正确。他读着号角街的街牌,但他只知道自己站在第一次找寻提米夜总会时走过头的同一个地方。

这条街简直一望无尽,他朝左右两侧望去,却看不见路指向何方。

拉斯穆斯斜眼瞧瞧本杰明,然而对方看来漫不经心,简直无忧无虑,完全看不出来他已察觉到拉斯穆斯的不确定感。他只是站在拉斯穆斯身旁,眯着眼,看着天空,仿佛乐不可支。

“哇,雪下得好大啊!”

“嗯,真的。”拉斯穆斯应着,马上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是沉重。他这边瞧瞧,那边瞧瞧,努力想搞懂要怎么走,要怎么带领对方前进。

“你在斯德哥尔摩认得路吗?”本杰明问道,口气既诚挚又无邪。即使事实摆在眼前,拉斯穆斯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身在哪儿,以及要往何处走,本杰明还是相当认真地问。

拉斯穆斯如释重负,笑出声来。

“完全认不出来!”

莎拉站在客厅窗前,将额头紧贴着玻璃窗,望着窗外的空地、篱笆、道路。圣诞晚餐已经结束,菜肴比起往年相去不远。雪丝汀一如往常贡献一道腌渍鲱鱼,克莉丝汀娜一如往常只带了一盒阿拉丁巧克力。没什么好奇怪的,反正她就是这样。

在场每个人都对火腿赞誉有加,她本人反倒觉得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就是一条火腿而已。

除此之外,晚餐气氛其实还算愉悦。哈拉德对科彭镇的未来侃侃而谈,他要向大家证明,科彭镇前途无量。过了一会儿,哈拉德还自顾自唱起饮酒歌,她也开始努力配合,让自己看来快乐些。

坐在圣诞大餐前了,要是还在生闷气,那就太煞风景了。

不管怎么说,这顿饭还是很快乐的。

她和妹妹们闲聊,聊到自己债台高筑的母亲。母亲与芬兰新欢住在西班牙南部的太阳海岸,对方是一位已退休的红顶商人,她们总喜欢聊他的八卦。

哈拉德和霍格一如往常,聊着打猎的种种趣事。哈拉德总是口若悬河地讲述老家猎场的精彩故事,但他的方言腔实在太重,在场所有人只有霍格听得懂。

一切几乎完全一如往常,只是……

拉斯穆斯已经不在了。

圣诞老人玩偶早已各就各位,但拉斯穆斯不在。

根据老祖母秘方烘焙的美味胡椒饼早已端出,但拉斯穆斯不在。

妈妈精心制作的圣诞姜饼香气四溢,但拉斯穆斯不在。

大家吃完了火腿,喝光了麦根沙士,也唱完了圣诞歌曲,但拉斯穆斯不在。

一切摆设、餐点、活动就跟往年一模一样,但全都失了味。她一次又一次陷入羞恼与怏怏不乐之中。这个念头就像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咒语,就像跳针的唱片,对着她喋喋不休。

他不在这里。他不在这里。他不在这里。他不在这里。

所有的对话、互动、咀嚼与歌唱全都失了味,褪色殆尽。

她的心底陡然升起不安与恐惧,扭曲、啃噬着她的面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不在这里。

他不再属于她。她已无法给予他想要与需要的东西了。

当盛宴告一段落,哈拉德已经宣布:“大家在沙发上随便坐!”而她却还杵在拉斯穆斯小时候常站立的玻璃窗前。

她只能站在这里。她的忧虑与不安让她只能站在这里。

她将前额贴在玻璃窗上,她对其他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她已经失去了曾经属于她的小拉斯穆斯。

吃完晚餐,她感到不再有义务与其他人谈天、陪笑。她知道他们非常讨厌她在这种场合摆脸色、耍脾气,但她的两个妹妹适时填补了空缺,她们还是高声谈笑、喧闹着。反正不缺她一个。

哈拉德会妥善照顾她们的,帮她们斟满一杯又一杯甜酒与柑曼怡酒,像个求欢的花花公子,打扮得潇洒又花俏,在她们身边献殷勤。

霍格坐在角落,啜饮着利口酒,一句话都不说,像个傻蛋一样。莎拉完全无视他的存在。

“好,女士们!我们要跳舞啦!”哈拉德突然大喊一声,作势找着法兰克·辛那屈的唱片,细心地将上头的静电用刷子刷掉。他还耐心地告诉霍格,这必须刷掉的玩意儿叫“静电”。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唱针放在正确位置,经典名曲《午夜的陌生人》便从扬声器流泻而出。

哈拉德踩了几个舞步,也说不清是伦巴还是恰恰,一路来到沙发前,同时邀请两姐妹共舞。

雪丝汀边笑边拍手。

“哟,发作啦,真是个老色鬼!”

哈拉德玩兴正浓,显然把这句话当成是恭维,屁股摇得更是起劲,一把将雪丝汀从沙发上拉起。史提格则对克莉丝汀娜进攻。霍格相当礼貌,识相地让了一两步,踉踉跄跄,一脸笨拙迟钝。

莎拉不胜疲倦地瞧了哈拉德一眼,再度转身望着夜空,脸庞紧紧贴在玻璃上。对面尼尔森一家灯火通明。路边等距排列的路灯也亮着,将这小小的社区与屋外的寒夜、漆黑的森林隔绝。

她的眼神突然定格。

她看到了一个神迹,一份天降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