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第3/28页)

正像你能看到的,有关这面墙,没有任何让我感觉不同寻常的地方。可当我站在那里看着它的时候,当我做着公寓里别的事情却想到它的时候,心里总是能感觉到它,触摸到它,就仿佛托着一只快要孵化的鸡蛋贴近耳边。那暖暖的光滑外壳在你的手掌上颤动。尽管那蛋壳易碎,一不小心就会在你的两指间破裂,但这薄薄的外壳却是神圣的,因为它对小鸡孵化来说是那么必需。精准的时刻决定了小鸡何时摆脱黑暗的牢狱;在它的里面,好像有沉重的东西在重新分配重量,犹如胎儿在子宫中变换位置。外面是最脆弱的瓦罐,而里面呢,头缩在翅膀下的小鸡,正啄着自己的出口,蛋壳上一点点产生了极细小的石灰碎片,到了某个时刻,第一个星星般的黑孔将在蛋壳上出现。我甚至发现自己将耳朵贴在那面墙上,如同将能孵化的鸡蛋贴在耳朵上,倾听着,等待着。不是为了听怀特夫人或教授本人的动静。他们可能刚刚出去或刚刚进来,走廊里可能确实有那些平常的动静。不,我正倾听的声音来自别的地方。不过这些声音本身也很平常:搬动家具的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说话声,一个孩子的哭声。隐隐约约。但这些声音是那么熟悉,我一生中总是听到这些声音。

一天早餐后,我站在那里抽烟——我一天里只允许自己实实在在抽一支烟——透过盘旋的蓝色烟雾,看那发黄的阳光如何在像是缩短了的长方形墙面上扩展,使得这面墙看上去中间比两端高。我看着黄色光线的闪耀和搏动,看得很专注,仿佛在倾听,仿佛在思考随着季节的更迭,思考这一片清晨的阳光如何在形状、长度和位置上发生变化。然后,我就穿过了墙,去看看那后面有什么。

一开始我并没有真正意识到那后面有一整套房子。那些房间曾住过人,此时则闲置了。可能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了吧。房间里没有家具。墙上好些地方涂料都剥落了,小块的碎片落在地板上,地板上还有纸屑、死苍蝇和灰尘。我没有走进去,而是站在中间的边缘地带,前后是两个世界——我熟悉的公寓和无声无息、一直等着人发现的这些房间。我站着,看着,用眼睛来摄取。

我感觉到极强烈的期待和渴望:这个地方有我需要的东西,我知道它在那里——哦,是的,它是我整整一生、整整一生所等待的。在我真正亲自用眼睛获取这个地方的信息之前,我就了解这个地方了,认识这个地方了。这个地方的墙比我的公寓高许多,开了许多窗和门,这是一套宽敞、明亮、通风、讨人喜欢的公寓,也可能是一幢楼房。在远一点的房间里,我瞥见一把粉刷工的梯子。这时,一块云遮住了太阳,正当阳光在我的墙上渐渐淡去时,我看见有人穿着粉刷工的那种白色连身工作服,正在用滚筒给失去光泽和布满污迹的墙面刷抹白涂料。

我把发生的这一切忘掉了。我继续做着日常生活中那些琐碎的事情,虽意识到墙后还有另一种生活,却记不起自己曾到过那里。一直到几天后,半晌午的时候,我又站在那里,手指夹着香烟,透过飘浮的烟雾看着落在墙上的阳光,我心里想:嘿!我穿墙去过那边,我肯定去过。我怎么会忘呢?那面墙再一次没了踪影,我穿了过去。那里有比我第一次觉察到的更多的房间。我强烈感觉到那里有更多的房间,尽管我看不到那个空间的全部。此时我也没见到穿工作服的男人或女人。房间都空空荡荡。要让这些房间能够住人,需要做多少事情啊!不错,我看得出这样的工作要花上几星期、几个月……我站在那里估量着该做的事:掉落的灰泥、带着潮斑和污迹的天花板角落,或者损坏的墙壁。可就在那个上午,当我开始明白有多少工作需要做的时候,只是在一刹那,我看见了什么?简直都没法说。也许那更多的是一种感觉,而不是真正看见了什么。无疑是一种快感——一种愉悦,一种安慰。也许我确实看到了一张脸,或一个人的身影。这张脸(我后来清晰看到了)我很熟悉,不过这张脸也可能如同逝去的一切那样,在这个地方,在第二次走访时,从我记忆里浮现出来:它返照出自身,不再需要利用寄生的东西或镜子,而是通过一种愉悦的期待的情感,通常带着渴求的基调。这是墙背后的房间的合法住户。不管是当时还是以后,对此我都没有怀疑过。这个“被流放的”住户,在那冷冰冰、空荡荡、满是污迹、空气污浊的建筑里,她肯定无法居住,她怎么可能在这里住过呢?

当我再度发现自己站在家里的客厅,一支香烟已燃烧过半时,留给我的是对一个许诺的坚信,无论以后在我自己的生活中和那些隐藏的房间里,情况变得多么艰难,这种坚信都不会离开我。

那孩子就是以这种方式留给我的。当时我在厨房里,听到有响动,就走进客厅,见那里站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半大的女孩。这两个人我都不认识,我走上前去想澄清可能的误会,心里想着:我一定是忘记关门了。他们转过脸来看我。我记得自己当即被女孩脸上欢快、坚硬、神经质的笑容打动。那个中年男人衣着平常,从哪方面讲都没有引人注意的地方。他说:“就是这个孩子。”他已准备往外走了,把手按在她肩膀上,对她笑笑,点点头,转身要离开。

我说:“一定是……”

“不,没有搞错。你要对她担起责任。”

他已走到了门口。

“可是等一会儿……”

“她叫艾米莉·卡特赖特。请照顾她。”说完,他就走了。

我和那个孩子,我们站在那儿,你看我,我看你。我记得有阳光在房间里流动,时间还是上午。我纳闷这两个人是怎么进来的,但这个问题似乎已无关紧要,因为那男人已经走了。此时,我跑到窗口:眼前是一条街,沿着人行道有几棵树;公交车站上有一队经常在那里苦苦等候的人;对面宽阔人行道上的树下,来自楼上梅塔家的几个孩子在玩球。这些男孩和女孩肤色发黑,都穿着炫目的白衬衫,还有粉色和蓝色的新外套,他们牙齿洁白,头发闪着光。但我要找的那个男人,已无影无踪。

我朝孩子转过身。现在我得慢慢来了,我琢磨着该说什么,如何介绍自己,如何对待她——我自己界定为小技巧和小花招的种种做法都显得那么可悲。她在细细地观察我。我脑袋里冒出的想法是:这是囚犯观察新入狱的人才可能有的那种专家式评估。我的心已沉甸甸:焦虑不安!我的头脑还没有转过弯来,还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