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第4/12页)

“好厉害呀。”

紧接着,我们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笑起来了。

“这回再演一次八幡操吧。”

“好的。”

这是一位最近同我合作演出的当红年轻女星。

加代一只手分开不多的长发,走过来,跪在沙发旁边,两手捂住脸,颤动着肩膀,好不容易下决心闭着眼,露出一副脸来,嘟起嘴唇,颤动着眼皮,喘着气,等待着我的接吻。我只得伸长着脖子,来了个草率的吻。这时,“阿操”歪着脖颈,两手挽着我的脖颈,深深吸住我的嘴唇。

“装正经!”

紧接着,我们又齐声笑了起来。

一想,明天正是我二十四岁的生日。

“请帖已经发出去了吧?”

我问。阔别已久的大学同学都想在我的生日这天见见面,所以邀请了十多个人来家里聚会。

“当然发出了。大家也回话了,都说要来。你妈妈今晚就着手准备饭菜。不过,你明天晚上要拍戏,到时能赶回家吗?”

“这你就甭管啦。”

这事儿我全清楚。

第二天下午,知道确实晚上要拍戏,我没有叮嘱加代,要她转告家里很晚才能回去。如果等待我归去是宴会的一部分,那么我的不在场本身也应是宴会的一部分,不是吗?明星这样的人,对这种场合,还是经常缺席为好。不论什么样的人情场面都一概不出席,那才真正像个明星呢。不在,是明星的特质。明星的在与不在,为这样的场合带来不绝的闪光的悬念。真正的明星是决不会到场的。到场的肯定都是二流的没名气的家伙。今天晚上,我也只能等大家散去,瞥一眼餐桌上小盘里吃剩下来的残羹冷炙,知道大家确实酒足饭饱、满意而归之后,登上二楼立即钻进被窝了事。

我必须让更多的人守在门口白白等待着。我是一辆永远等不来的汽车。这是一辆闪闪发光的大新车,从遥远的夜的彼方行驶过来。这辆没有实体的新车,坚固得出奇,外皮包着一层比空气还轻的金属做甲胄,刚由重叠的夜的深处的深处,驶出中心部幽暗的车库。汽车一阵疾驰,几乎浮出地面,银色的颤音震荡着大气,夜间阴湿的树木向后披靡,车身周围追逐而来的夜鸟发出尖叫,白色墓标般的成排的交通标识次第被砍倒,每条道路上的加油站腾起火焰,汽车将这些细小的团团火灾,点点留在夜的平原的背后……但是,决不到达现场。

这天傍晚的拍摄发生一件罕见的事情,想不到这件事差点儿闹成仿佛是故意制造的悲剧。我把这种事儿看成是同我的生日极为符合的事件。

高浜剧组进入第三摄影棚。第三摄影棚场内,被场外繁华街上的外景装置占据了。

当时,我拍的戏是第六十五段第九场。

深井练子担当的角色是这座城镇西服裁缝店的女裁缝,她的哥哥是黑社会,被杀害了。练子憎恶黑社会的成员,她的哥哥是我重要的铁哥儿们,我出狱之后听到他的死,决心为他报仇。练子发现了出狱的我,正要跟我打招呼。这就是前边说的那场戏。

我请练子帮助我一起报仇,练子憎恶黑社会,对这种报仇的想法十分蔑视。这期间,我爱上了练子,而练子却一次次严厉拒绝我的求爱,其缘由来自她对黑社会的厌恶。她虽然有这种想法,但实际上,练子内心也是爱我的,不过,她怀疑我是以复仇为手段,借此表达虚假的爱情,这才是她严厉拒绝的真正原因。

我终于查清楚了仇人的所在,决心独自一人舍命扳倒仇敌。我来到练子的裁缝店向她辞行,练子打烊之后正在收拾店面。我想同她吻别,她严词拒绝,“你想死就去死吧!”将我赶了出去。我怀里揣着匕首,独自赴死。反正练子会立刻追上来阻止我,我一人独自走出裁缝店。这就是六十五段第九场的内容。

这一类故事的电影不计其数,只要介绍一下情节,就仿佛觉得看过两三次了。但是,不论我反复扮演过多少次,这类故事所包含的永恒的凡庸,都使我很喜欢。黑社会对于死所特有的单纯的、孤注一掷的见解,隐含真情、半推半就的可爱的女子,这一切都负荷着深刻的卑小而庸俗的独特的诗。凡庸一旦稍稍逸脱便倏忽失落的诗,蕴含于这类故事之中。天才是祸水。此种诗绝不能被意识到,只是在被忽略的时候才放散着馨香。而且,大多数电影都很优秀,但都忽略了一切,只是描写:

夜雾里绿色的路灯,

离别时关切的眼瞳。

这种凡庸而卑俗的诗,谁都会觉得是用言语无可置换的俨然的存在。人们允许这种诗的存在,因为这些诗千篇一律、纤弱无力,似蜉蝣一般短命。但是,唯有这些诗才注定能获得永生,俗恶不尽诗亦不尽。就像附着在鲨鱼肚子上的印鱼,这种诗都永远附着在公式化诗歌的肚子上巡游。它是创造的影子,独创的排泄物,天才拖曳的肉体。正因为廉价,所以才散放出白铁皮屋顶恩宠的光辉。正因为浅薄才具有悲剧的迅速,以及只供不分青红皂白的人观看的绵密而细致的美丽与哀切,还有愚昧的行动所酿造的晚霞般俗恶的抒情……它被这些东西所护卫,并忠实地服从这些规约。对于此种故事,我非常喜爱。

……我打开裁缝店遮蔽着帷幕的大门,回头微微瞥了一眼抑或即将永别的女子。她也许看到了我的表情。我一边摸着插在上衣里边的匕首,一边走向没有一个行人的横街……

摄影机就在我的背后。排演很简单,只要将手放在门框上调节好位置即可。

“开始!”

高浜导演在背后喊道。场记板响了,铃声也响了。一旦听到正式开拍的命令,众多的人同时行动起来,整个摄影棚内鸦雀无声。

打个比方说,就像猝然猛醒过来,又随即沉入迷梦中的虚构的时间,如河水一般潺然流淌。

我向那位女子投去离别的一瞥之后,倚着敞开的门框,背对着摄影机。此时,摄影机暂时静止地映照着我的背影和夜间的街道,我一走出门外,摄影机就会从木制轨道上滑行过来,追拍我独自离去的身姿。

……我的后背正对着摄影机的镜头。

这时候,奇异的风景在我眼前展开。

一种未曾预料的风景,确确实实映入殊死的男人的眼里。这是久住的繁华街的夜景,闹不清究竟是哪座城镇,也不知这座城镇从哪里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但不论如何,这是地道的永别的街的夜景,不可能是任何别的东西。

街上静寂无声,不见一个行人,三条弯曲的小路出口朝向这里,各处种植着瘦弱的杨柳,房舍拥塞,家家高低不平的屋顶,闪耀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意想不到的屋脊后面的小窗,漏泄着灯光,电线杆上破碎的电影广告也忽明忽灭地映着红色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