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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跟着给那个刚从西阿拉来的人解释说,这个巫医独个儿住在塞克罗·格朗德森林里,住在一座埋在树丛里的破败的窝棚里。人们只有碰到了特别紧急的情况,才上那儿去找他。热雷米亚斯靠树根和野果过活。懂得治疗枪伤和蛇咬伤的法子。在他的窝棚里,毒蛇随意地游来游去,每一条都有一个名字,就像女人一样。他还有治疗种种疾病和相思病的特效药。可是他对这种热病也毫无办法。

“我在西阿拉听见过这种病,可是我总不相信。关于这片土地,人们讲了那么许多传说,那你总免不了会听到些漫天大谎的啊。”

那长得很瘦的工人问人家讲了些什么:“好话还是坏话?”

“有好话,也有坏话,可是坏话比较多一点。人家说,在这儿可以挣到大票的钱,他们说什么某某人从船上一跨下来,就发了财。他们还说街道上都铺满了钱,钱就跟尘土一样,到处都是。讲到坏的一方面,他们说这儿有热病、‘雅贡索’、毒蛇——一大堆坏的东西。”

“可是你还是到这儿来了。”

那个西阿拉人听了这话不搭腔,倒是那老头儿开口了。

“有钱本身就可能是桩坏事,”他说,“那是说,要是你整天价只想到钱的话。一个在生活里只看见钱的人是个小人,他听见人家讲到钱,就迷了心窍。这就是为什么这一带地方闹了那么多乱子的道理。”

瘦子点点头。他也是撇下了爹娘、情人和妹妹,到伊列乌斯这一带来找钱的。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他可还是在马内加·丹塔斯的可可林里采可可果。

“这儿有的是大票的金钱,”老头儿继续说,“可是大家看不到的是——”

蜡烛光照在那死人瘦削的脸上。他好像也在聚精会神地听他周围的人们讲话。那碗朗姆酒又传了一圈。外面下起雨来,黑人就把门关了。老头儿朝死尸紧瞅了好半晌,瞅着那张长着胡子的脸。

“你们看他,看仔细了?”他说,声音又疲惫又沮丧,“他在巴拉乌那斯种植园替德奥多罗上校干了十多年活。他一无所有,连亲生的女儿们也不在身边。这十年来,他一直欠上校债。如今热病送了他的命,上校不肯帮这几个姑娘把他埋掉,连一个子儿也没给。”

跟他一起来的那个伙伴这时接下去讲道:“他竟然说,他不把那老头儿欠他的账去问他的女儿们要,已经算帮了很大的忙了。他说婊子是很会挣大钱的。”

瘦子深恶痛绝地啐了一口。看死者那两只大耳朵的样子,好像也在倾听。那个西阿拉人听了这一番话,有点害怕起来了。他今天刚来到这里。马内加·丹塔斯手下的一名监工在伊列乌斯雇用了他,同时还雇用了同船来的另外一些人。这天下午,他们来到了种植园,被分派到各工人棚屋去,这会儿,那黑人把碗里的朗姆酒喝干了,就着手来开导这个新来的人。

“你明天就会明白的。”

帮忙搬尸体来的老头儿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还有谁比可可林里的工人更倒霉。”

瘦子听了这句话,思量了一会。

“当了‘卡潘加’就强多了,”他说,“如果你是个好枪手,”他转过头去对那个西阿拉人继续说,“你就准会发大财。在这儿,只有那批善于杀人的家伙,那批杀手,才是有钱人。”

那个刚从北方来的人吃惊得张大了眼睛。这个死人叫他隐隐约约地觉得惊慌。他们讲的事情准是真的,这就是一个具体的证据。

“善于杀人吗?”他重复了一遍。

黑人哈哈一笑。

“一个开起枪来百发百中的小伙子,”瘦子继续解释道,“可以像王公贵族一样过好日子。他可以逗留在城里,跟娘儿们厮混在一起,他口袋里永远不会缺钱,绝对不会领不到工钱。可是可可林里的工人呢——嘿,你明天就会明白的。”

他是第二个提起“明天”的人,因此这个西阿拉人如今巴不得想知道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事。他们随便哪一个都能告诉他,可是还是由那瘦子来讲下去。

“明天一清早,”他说,“铺子里的那个伙计就会来叫你去采办你这一个礼拜内要用的东西。你没带什么工具来干活,那你就得买一些。你得买一把镰刀、一把斧头、一把刀子和一把鹤嘴锄。这些东西就得要你花一百密耳雷斯光景。再说,你得买整整一个礼拜吃的面粉啦、牛肉啦、朗姆酒啦、咖啡啦。你就得再拿出十密耳雷斯来买吃的东西。到这个礼拜的末一天,你可以领到十五密耳雷斯工钱——”西阿拉人心里计算了,一下,六天,每天两个半,对,是十五密耳雷斯,“扣掉了那笔钱,就剩下五密耳雷斯,可是你拿不到。你得把它放在铺子里,预备偿付你买工具欠的那笔钱。你就得花整整一年工夫来还清这一百密耳雷斯,连一个子儿工钱也看不到。喔,也许到了圣诞节,上校会预支给你十密耳雷斯,让你到费拉达斯去花在妓女身上呢。”

瘦子嬉皮笑脸地讲着这一大段话,可是他的口气一半带着讥诮的意味,一半带着凄惨而沮丧的意味。他说完了话,要了一点儿朗姆酒。西阿拉人一声不吭地坐着,只顾呆望着死尸。

“一百密耳雷斯,”他临了开口说,“只买一把刀子、一把镰刀和一把鹤嘴锄吗?”

“在伊列乌斯,”老头儿对他说,“花十二密耳雷斯就能买到一把‘鳄鱼刀’了。在种植园的铺子里,不花上二十五密耳雷斯你休想买到。”

“整整一年工夫。”西阿拉人重复了一遍。他心里在计算,在他出生的那个经常闹旱荒的州里,什么时候才会再下雨。他原来的打算是,一等雨水打在焦干的土地上,就带了足够买一条母牛和一条小牛的钱回去。“整整一年工夫。”他呆望着死人,只见他好像在微笑呢。

“还有别的事要你操心呢。不等你付清欠款,你的债会越来越大。你得买一条工作裤和一件衬衫呀。你得买药,那天知道,真贵得要命。你还得买支左轮,在这个男人的天地里,只有这笔钱花得最值得。这样,你就一辈子还不清债啦。在这里——”瘦子把手猛地一挥,把所有在场的人,那些在猴群种植园里干活的人和从巴拉乌那斯种植园里抬尸首来的那两个人,都一齐算进去,“——在这里,人人都欠着债,谁也拿不到一个子儿。”

西阿拉人眼睛里这时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来。蜡烛的火苗很暗淡,微红的烛光照在死者的脸上。外面在下着雨。

“在奴隶制度的日子里,我还是个小伙子,”老头儿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我父亲是个奴隶,我母亲也是个奴隶。可是那时候,日子也不见得比今天坏。世道就是变不了,大不了嘴里说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