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何晏微微抬眉,潋滟眸光映着袅袅升腾着的熏香,让人瞧上一眼便能在里面迷了路。

未央连忙收回视线。

这个何晏,眼睛里不止有勾子,还有深不见底的旋涡,太容易让人沉溺其中。

未央道:“陛下又在打趣民女了。”

——还别说,她觉得,何晏的确像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尽管他的情绪极其内敛。

他有不择手段,也有属于自己的宁折不弯。

那种宁折不弯,是与他商户身份格格不入的东西——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他就是这么矛盾的一个人,不择手段向上爬,却又有着自己的坚持。

一个让人永远看不透的人。

未央纤细手指捧着茶杯,笑着与天子说话。

天子听未央不信他的话,发白的眉毛翘了翘,道:“你别不信,阿晏这小子,被朕宠坏了。”

话里话外,满是长辈对待晚辈的舔犊之心。

未央心中有些诧异。

天子这般对待何晏,想来是知晓何晏的身份的,可既然知晓,为何不给何晏恢复身份呢?只是任由何晏顶着商户的身份,被世人瞧不起,也无法进入权利中心。

未央看了一眼何晏,回道:“那是何世子投了陛下的缘。”

“若是旁人这般行事,只怕陛下早就让人乱棍打出去了。”

“阿晏此人,确实合朕的眼缘。”

天子莞尔,将杯中一饮而尽。

老黄门送来熬得浓浓的参汤,他就着老黄门的手,喝了几口参汤,随手接过老黄门手中的帕子,按了按嘴角,看了看未央,突然说道:“这几日,你受委屈了。”

未央心知天子说的是晋王刁难她的事情,忙道:“得少将军与何世子庇佑,民女不曾委屈。”

天子笑了笑,道:“阿羡太莽,阿晏又太闷,他们两个能护住你甚么?说到底,还是你自己精细。”

说道最后,天子的声音带了几分唏嘘之意:“到底是镇远侯的后人。”

听天子提起外祖父,未央眉头动了动,斟酌着如何开口,请辞皇孙身边的教引姑姑之责,去找外祖父的下落。

未央正在思索间,耳畔又响起天子的声音:“晋王的事情,你做的很好。”

未央回神,眸光闪了闪。

终于来了。

天子与她话了这么久的家常,为的便是晋王的事情。

天子掌权五十余年,何等精明的一个人,怎会瞧不出她弄的那些小把戏?

不过是借着她的手,除去让自己颇为头疼的晋王罢了。

或许是她替天子除去晋王的缘故,天子对她并不隐瞒,毫无顾忌在她面前说起晋王。

天子道:“晋王志大智小,色厉胆薄,且忌克少威,刚愎自用,非仁君之选。”

说到这,天子声音微顿,摇头叹息,继续说道:“倒是他那个儿子,倒还有几分模样,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只是可惜,他年龄太小,若他为君,只怕镇不住四方诸侯与藩王。”

听天下嫌晋王世子年龄小,未央忍不住看向身旁的何晏。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何晏似乎比晋王世子还有小上一点,晋王世子天子尚且嫌小,那何晏岂不是更没有机会?

天子的声音仍在继续:“至于其他藩王,燕王骁勇善战,虎踞燕州,麾下数十万将士,个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楚王经营楚地数年,楚地乃九州之中一等一的富贵繁华之地,他又与朝臣世家们交好,在朝中颇有贤名。”

“至于蜀王,瞧上去倒是个安分的,只是天府之国易守难攻,亦不能让人掉以轻心。”

天子揉了揉眉心,看了看一旁神情若有所思的未央,突然问道:“未央以为,这三位藩王之中,哪位藩王堪当大任?”

未央心头一跳,连忙回神。

天子这是在试探她。

她在晋王的追杀下拼死护住皇孙,几次三番识破晋王的诡计,又一手策划了晋王遭遇“天谴”,让天子有借口对晋王下手,在天子心中,她是皇孙嫡系。

秦青羡勇则勇已,但不擅长勾心斗角,心思灵透的她与秦青羡做搭配,才能护得住皇孙。

她原本也是这样想的。

小皇孙位尊九五,她也借此权倾天下,过上再无需看人脸色的日子。

可偏偏,让她知道了外祖父与母亲的死。

未央手指微微握着杯子,慢慢说道:“未央只是一介民女,不敢插手储君之事。”

天子挑眉,道:“不敢插手储君之事?”

未央点点头,说道:“未央之前维护皇孙,是因为皇孙乖巧可爱,未央不忍他遭受晋王的毒手,这才舍命相互。”

“而今经历晋王百般刁难后,未央深感自己力量的渺小,再不敢越俎代庖,插手储君之事。”

天子皱眉打量着未央,似乎在思索她话里的真假。

未央起身,向天子深深拜下,额头抵着绣着日月星辰的云锦地毯,平静说道:“未央深感辜负陛下厚望,今日请求陛下,收回未央为皇孙骄阳姑姑之责。”

伺候天子多年的老黄门微微一惊,深深地看着跪在天子面前的未央,只觉得她得了失心疯——拼死拼活赢得了皇孙与天子的信任,而今又请求离开皇孙身边,这不是脑袋有病么?

老黄门余光瞥了一眼天子,天子面沉如水,并未答话,只是细细审视着未央。

老黄门见此,曲拳轻咳,声音尖细嗔道:“未央姑娘,您可不能仗着陛下宠您,您这般这般胡闹。”

“教引姑姑您说做便做,说不做便不做,您这般行径,岂不是在戏耍陛下与皇孙殿下?”

“她没有胡闹。”

老黄门的声音刚落,何晏便平静说道:“更不是戏耍陛下与皇孙。”

何晏抬眸,淡淡看向天子,道:“她只是知道了兰陵乡君为何而死,镇远侯又为何战死边关。”

老黄门心中微惊,眼皮跳了跳,不敢再开口插话。

未央手指微紧,对着天子拜了又拜,道:“求陛下开恩。”

天子目光从未央身上移到何晏身上,久久没有说话。

未央肩膀绷得笔直,膝盖微微泛着酸。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子一声轻叹,道:“起来罢。”

未央道:“未央死罪,不敢起。”

天子没有好气道:“朕答应你便是了。”

未央这才从地毯上爬起来。

哪曾想,在地毯上跪得太久,她刚起深,便感觉膝盖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旁倒去。

“未央姑娘——”

耳畔是老黄门尖细的声音,未央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觉得自己多半要破相——她这个角度栽下去,肯定是脸先着地的。

她面前是金丝楠木做成的矮桌,与钧窑今年新上贡的茶具,脸砸在上面,必然会将茶具砸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