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旧事(二)(第2/3页)

身旁的少年人抿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压低声音开口:“你能活下来,很不容易。”

迟玉平日里总是一副对任何人都漠不关心的模样,从来挂不出好脸色,此时却微垂着眼睛,似乎斟酌了好一阵子才小心翼翼地说出这句话,多多少少让林妧有些不适应。

她淡淡看他一眼,没有做出回应。

要说“容易”,当然是假的。

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也会诧异于当时的自己居然能在九死一生中勉强保住性命——

那时的日子如同炼狱,大家平时只能蜷缩在又黑又潮湿的小房间里,像是被禁锢的囚犯。与她住在同一间房屋的人们年龄各异,却无一不是满面愁容、痛苦得快要死去,悲伤与绝望的情绪充斥在一方小小天地,犹如获得实体般填满整个空间,让所有人的心里都沉重得喘不过气。

一旦轮到上场竞技的次序,就不得不独自面对饥肠辘辘的怪物。为了确保观赏性和娱乐性,被挑选来到此地的异常生物都是残暴嗜血、视人命如草芥的类型,每当她与它们近在咫尺地对望,都会打从心底地感到恐惧与慌乱——那是人类面临死亡时最为本能的反应。

最初的林妧只会一味逃跑和哭泣,每次险胜后都伤痕累累、满身是血,后来遇到的异常生物越来越多,应对它们的技巧也就越来越熟练。

蛇娘头上的青蛇数量众多且口带剧毒,一旦被咬到就会在剧痛中毒发身亡,要想对付她,只能先斩断青蛇七寸;树人能够操纵身体上的藤蔓,为了顺利躲避并切断树藤,她必须让自己的速度变得更快、更快、更快;月圆之夜的狼人人性全无,浑然成为了茹毛饮血的野兽,与之对抗时,必须凭借闪避与体术躲过利爪挥砍,再找准死角一击获胜。

陆银戈和秦淮书都不约而同地问过她一个问题:你明明是个普通人类,为什么在对付异生物这件事上如此熟悉?

她从没说出过答案——因为她在拿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

与接受过正统训练的他们俩不同,在那样残酷无望的地狱里,如果不能找到获胜方法,林妧唯一的出路只有成为怪物的腹中食物。她必须不断往上慢慢摸索,自行探究战斗的方法与窍门,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凭借本能与蛮力,但只有这样,她才能保住性命活下去。

那段日子她没有温热可口的食物、漂亮温暖的衣服、对自己倾注许许多多关爱的父母,更没有希望与未来。

可也正是在那时候,林妧遇见了那个人。

有时候林妧会想,仅仅是那个人,就已经承载了她小小世界里所有的“希望与未来”。

“那些都是早就过去的事情,我已经不介意了。”

她语气轻松地说完,身旁的迟玉则安静垂着眼睛。他似乎心事重重,却刻意表现出毫不在乎的模样,生硬转开话题:“那你知不知道,我们怎样才能从幻境里出去?”

林妧并没有思考太久,旋即斩钉截铁地回应:“去最底层的地下室。”

感受到对方困惑的视线,她压低声音耐心解释:“既然欺诈师想让我在幻境中崩溃,一定会根据我过往的经历设置许多怪物和关卡,如果这是场过关打怪向的冒险游戏,那终点一定是危险系数最大的地方——也就是我心中阴影最大、最不敢面对的地方。”

这分明是在蛮不讲理地逼迫她面对过去,如同毫不留情地揭开过往狰狞的伤疤。

迟玉一愣:“去那种地方的话,你没关系吗?”

出乎意料的是,林妧并没有表现出和曾经一样万事俱备的模样,而是低头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我不知道。但我非去不可,说不定在那里……能见到他。”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幽深长廊,这句自言自语般的低喃被黑暗逐渐吞噬。她还在兀自回想过往种种,忽然察觉到迟玉脚步停顿下来,然后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轻轻问她:“‘他’?”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在谈及林妧过去的生活时,迟玉身边的氛围总会莫名低沉许多,即使强撑着表现得毫不在意,也能感受到他不断翻涌的心事。

林妧细细斟酌着这微小的变化,想起许许多多与他相处时似曾相识的感觉。她鬼使神差地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瞬间打破囚笼中的幽静死寂:“他——他是我喜欢的人喔。”

她说这句话时,二人正经过一个拐角。迟玉恍恍惚惚地愣了神,砰地一声狠狠撞在墙角上,发出巨大的悲壮声响。

但他似乎对疼痛毫不在意,而是瞪大眼睛转过脑袋,在迅速瞥林妧一眼后又匆忙低头,像浑身僵硬的机器人那样径直往前走。

虽然四目相对的时间很短,但林妧分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迟玉的眼睛里隐约蒙了层红血丝,绯红的颜色从眼眸一直蔓延到眼尾,在白皙皮肤上晕开一圈浅浅的粉红色。除了这抹浅粉之外,少年的脸颊、鬓边与耳朵都被染成了醒目的绯红,像是一把火突然被点亮,像是天边的晚霞尽数落在他脸上。

这个孤僻阴沉、对任何人都不屑一顾的坏脾气小孩,居然在悄悄脸红害羞。

仅仅因为林妧的一句话。

一句与他毫不相干的话。

一些零散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聚拢又分开,林妧看着他高挑瘦削的黑色背影,隐约萌生出从未有过的、天马行空的猜测:如果迟玉不是那位与她达成契约的恶魔,而是她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呢?

这样的话,似乎许许多多怪异的现象都解释得通。

虽然长相和气质完全不同,但迟玉的身段与音色都和那个人格外相似,几乎到了一模一样的地步;

他对所有人都不上心,只有面对她时,才会表露出平和的模样,甚至刚认识不久,就把珍贵的血玉拱手相让。林妧曾经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却没有得出合理结果——对于迟玉来说,她只有两样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一是特遣队队长的身份,二是偶尔会做一些小零食送给他,但仅凭这两点,真的能让他对自己如此特殊关照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根据德古拉的话来看,迟玉进入收容所的时间正好与“夹缝”俱乐部垮台的时期相隔不久,或是说,时间出奇地一致;

还有那次醉酒之后,他明明是那样不近人情的人,在神志不清时却表现得温顺乖巧,像认识很久那样对她软着声音撒娇,甚至……

甚至还稀里糊涂地说一些老土的情话,幼稚得像是在过家家。

她那时只觉得迟玉醉酒迷糊,却忽视了最关键的一点——

那小子把自己伪装得像个刺猬,除了她,似乎从没对谁露出过柔软的一面。清醒也好,被疼痛或酒精折磨得头脑不清晰的时候也罢,迟玉从来都是冷漠且傲慢的,像无法触及的高岭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