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番外篇·原来的世界1

清明。

苏衾从漫长的困意中醒来,她睁开眼,就看到一片浑浊而冰冷的云,滴落下的雨珠,砸在她薄薄的眼皮上。

她猛然意识到这是何处。

她抬起手,摸到了自己的眉骨,摸到了柔软的脸颊,她安静擦去了眼皮上的雨珠,开始环顾四周。风很大,墓园里叶子簌簌作响,她透过光滑的大理石石面,望见了此时的自己。

是二十六岁的自己。

素白冷漠的脸,眼神漆黑,毫无生气,她穿着黑衣,没有打伞,昨夜下过的雨水在树枝上淅淅索索往下滴落。

苏衾恍然大悟。

这是彼时尚未因死亡进入世界辛苦生存的自己。

……

——在没有成为万千世界的过客时,她只是个比寻常女孩漂亮许多,家境优渥许多的人。她当然谈过恋爱,对象都是她当时十分喜爱的男人,他们亲吻拥抱□□,在二十六岁以前,苏衾从来没有为生死而感到不安过。她快乐如同一只乳燕,叫声啾啾,饱尝这世界的甜美,她看过无数风景,拥有美好爱情,温馨家庭。

她以为死亡是遥不可及的梦,后来才知道,它近在咫尺。

……

苏衾的家庭美满,兄长可亲,就连友人都是与她格外契合的。

友人曾经说她是这个世上少有的快活人——可不是如此,父母早早退休,将事业交给兄长打拼,她虽然才智出众,却生性慵懒,只在愿意时候为家里公司出谋划策。父母兄长从不介意她这样浪荡子的作风,兄长犹为宠爱她,笑称他还能为她担起几十年的责任,她只需要快活就好。

苏家的女儿,是多少艳羡的存在。二十六岁以前,她尝尽了这世间的甜头,笑容常驻,明亮若星。二十六岁那年,她的亲人逝去,她发自内心的疼痛换不来他们的回首,他们在她身前离去,留给她的只有孤独与绝望。

苏衾在漫长的沉默中,跪着抚摸上她面前的三张墓碑。

父母和兄长坐上同一架飞机。飞机失事,尸骨难寻。

她从许许多多的世界的记忆中抽身,那些个世界有快乐,自然也有痛苦,可那些痛苦不及面前这三张墓碑所给予她的。

苏衾喃喃:“或许这是梦境。”

她笑了起来,眼皮沾染的水汽比泪水都要重,她想起了轮转这么多世界,明明可以选择敷衍了事,却还是顽强要活下来的自己——所信守的,不过是年幼时候父母笑着说过的话。

那时候,电视上播放着某个国家陷入战乱的消息,战地记者直播着一个父亲将年幼女儿推进安全屋的画面,自己却被炸死在弹药之下。

画面血腥,她父亲捂住她的眼睛,责怪兄长:“怎么给囡囡看这个?”

兄长看她吓得直发愣,懊悔不已:“我的错。”

母亲笑着揽过她,又捏了捏兄长的脸颊——那时候兄长还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肉肉雪白脸蛋,在妈妈的动作下,不敢回手,皱巴巴着嘟嘴,又在她看过来时,笑眯眯地眨了眨眼,逗她。

母亲是知名大学的教授,方向是哲学。她并不介意儿子不巧点到这个新闻频道,甚至还就此点评了几句话。

大致意思记不太清,约摸是说战火无情,和平万岁。他们就算小,也还是有必要看看这人生百态。

兄长不知道怎的,说了一句:“妈妈,那个小女孩没有了爸爸,可怎么活呢?”

母亲愣了几秒,旋后飞快笑了起来,她语气轻松,眼神温柔,“又有什么不能活呢?”

“如果有一天,爸爸妈妈走了,你们也得好好活着啊。”

“要勇敢,微笑,坚强,活下去是首要,不论我们在不在。”

但那时候,这些话是对着他们兄妹两人一同说的。父母的用心,她早已懂得,无非是告诉他们死亡乃是寻常事,若有一天他们走了,他们兄妹要相互依靠,相互扶持,好好活着。

苏衾记得。

可在那时候,父母没有教过她,若是他们走了,兄长也走了,她该怎么办。

父母的一生惟愿,是子女平安,生活顺心。

兄长对她的期望,是过得幸福,快乐常伴。

苏衾在二十六岁这一年,迎来了一生中最难以熬过的坎儿。她很辛苦地度过了为父母兄长操办葬礼,扛起家业,在同时克服心理问题,为那一场空难带来的创伤治疗。

她二十六岁的那个年头,过得太辛苦,公司内外,群狼环伺,又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大概整整一年,她都没能睡个好觉。直到二十八岁那年,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她暂时放下早已经发展稳健的公司,独自一人旅行,释放压力。而后赶在三十岁前,终于痊愈。

苏衾闭了闭眼,接通了友人打来的电话。

时隔许多,她还能记得清父母和兄长的姓名,却记不清他们的面容。至亲尚且如此,更遑论友人。

她漫不经心地,听到那头男人温沉的音色。

“苏衾,我在墓园外边,刚才下了雨,你撑伞了吗?”

她慢吞吞地想,这只是一场梦境而已。也许是造物者给她无数轮回世界中赠予的调味品,她不晓得为何选中自己去做许多世界的坏女人,却明白那机会实属难得。

她有过厌倦时分,更多时候却是安之若素地妥协。她的父母、兄长,容颜在她脑海中已经成了模糊,教导却依旧存在心中。

她会好好活下去,她希望能像他们所想的那样,好好活着。

不论是在何处。

她卷着舌头,一字一顿开口:“下雨了。没撑伞。”

“我淋湿了。”

她呼出一口气,拭去脸颊雨珠。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大哭一场后的泪水。但她没有任何想哭的冲动,她知道,所有情绪都早在过去治愈。她只是觉得有那么几分怅然若失——为到来这个世界,也依旧看不见至亲的可惜。

苏衾仰起头,她看到像透明糖纸一样,在叶缝中投下微弱光芒的日光,地上有着浅浅水洼,她慢慢低下头,看到水洼里的自己。依旧是没有笑模样,可眉宇间的忧郁已经悄悄散去。

友人撑着伞来寻她。雨只是微弱,后来渐渐大起来了。

苏衾在朦胧不清的雨帘中,看到了阔别已久的友人。

男人握着黑伞,面色严肃沉凝,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肩膀陡然松懈下来。他到她跟前,将伞让给了她一半,耐心询问她:“为什么没有撑伞?来之前我和你说过了。”

苏衾告诉他:“我忘记了。”她说得坦然,毫无愧怍,友人无可奈何,扶住她的肩膀,“你浑身都湿透了,今天就这样好吗?和叔叔阿姨、哥哥他们说再见吧。”他说得小心翼翼,生怕她执拗不肯动。

友人本以为苏衾不会听劝——在前几个小时,她阴沉着脸,撑着身子来到墓园时,冷淡说要自己进去,不准他人追。他满心担忧,却无可奈何,只能沉默看她离开,他来的时候,看到她半路丢下的伞,这也是为何她浑身湿透的原因。